喻 彬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人类的文明最初发轫于江河,“傍水而居”这个词,就为人类的文明史找到了源头。
我的故乡吉水,古称吉阳,位于赣江之滨。五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我们的先民就在这片膏腴之地胼手胝足、繁衍生息。
古人假舟楫而行天下。在那交通极不发达的古代,赣江已是八省通衢的要道。赣江这脉水系,有如母亲的乳汁喂养了故乡一代又一代人子,也培育了陶渊明、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文天祥、杨万里等先贤圣哲。
缘于赣江水道,王勃、李白、白居易、杜牧、苏东坡等文学大家,泛舟而来,在吉水码头靠岸。他们登临东山,极目远眺,赣江之水在葱茏的赣鄱大地流淌,和合日月精华润泽苍生万物,便即兴挥毫,留下无数名篇佳构。
循着古人的墨迹,我来到了东山。过去我一直不明白,这东山为何叫大东山。“这里有东山、东华山、天钟山、莲花山、太平山、白云山等好多山,都连在一块,我们就把这一大片山叫做大东山。”看山的老人这样解释。
岩前寺
我问:“白云寺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老人茫然地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后说:“白云山倒是有。”
“岩前寺呢?”
“有,我带你去,就在前面。”
我跟随老人在树丛里穿梭,来到一片古木参天的林子,枯叶下散落着一些不知名的果实,空气中流淌着浓浓的野果糅杂着地气的醇香。老人指了指那些长满杂草的残垣断壁,“这就是岩前寺,好久以前就倒了。”
我蹲下来搬开一块砖头,用石子刮去砖头上厚厚的青苔,发现砖头上没有任何文字与图案,只是砖角有一个椭圆的洞。老人说,那是当年工匠的大拇指印迹。这块砖头尚是泥坯时,有一个角泥土不饱满,工匠便用大拇指按压下去,使砖头棱角分明。难怪这块残砖上的洞是那么浑圆规则。
“手指印还留到了现在,人能活到百岁就算稀罕了。”老人在伤感人生苦短、光阴倥偬。
我心中油然生出莫名的感慨,透过岁月的幔帐,依稀看见时光的深处,一群光着胳膊的泥水工匠,在一砖一瓦地修建这座岩前寺;看到香火缭绕的佛堂里,善男信女们五体投地、顶礼膜拜;听到众僧朗朗的诵经声,还有禅院的晨钟暮鼓在山谷中隐隐回荡……
南冈寺
“大伯,南冈寺在什么地方?”
“南冈寺?”老人疑惑地看着我,“你这是从古书里看到的吧?”
“现在没有了。”老人向南边指了指,“要有,就是在那一块。”我恳请老人带我去看看,老人说:“没啥看的,这里好歹还有几块砖头;那里什么都没有了。”老人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前些年,有几个城里来的专家,也要找南冈寺,结果连瓦片都没找到一块。”
老人的话,我深信不疑,他在大东山的一个林场干了一辈子的护林员。听他那口气,这大东山里的一桥一路、一石一木都像对自己的十根手指一样,再熟悉不过了。
这座曾经有许多文人骚客赞叹不已的南冈寺,现在已片瓦不存!真是沧海桑田!我想起了迅速消亡的楼兰古城。
南冈寺最初名叫孝义寺,为唐穆宗宝历年间性空和尚所创建。倚着天钟山腰而筑,三面悬崖、奇险陡峻。性空法师赋诗《南冈孝义山寺》:“一茅深锁万松幽,云自飞兮水自流。拾得枯柴炊野菜,大千捏聚一浮沤。”
北宋诗人黄庭坚曾在此小住,并题诗《寄南冈寺惟信大师》。
然而,释性空笔下的“一茅深锁万松幽” ,山谷道人诗中的“草深丈许落花红”的情景都哪儿去了?
时光荏苒、生命流转,一切光景都伴随着流年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龙济寺
登上大东山的最高峰,老人驻足仰头望了望高高的电视塔:“以前,龙济寺就在那座塔旁边。”
龙济寺,这座曾经有过众多高僧大德打坐修行,无数文人雅士请香拜佛的庙堂,现在变成了一座冰冷的铁塔!
在距电视塔不远处,依然可以找到一些被岁月风化的断砖和石块。这座凝聚着“五方龙神普济众生”传说的古庙,荡然无存了。
遥想大宋时期,龙济寺佛幡猎猎、烛光炯炯。日台雕着五龙呈祥,月亭镶有王勃、李白、白居易等墨宝碑刻。
宋绍圣元年夏日,东坡居士被贬到惠阳,舟行赣江途经吉水码头,上东山龙济寺借宿,是夜挥毫为龙济寺撰联:“天上楼台山上寺,云边钟鼓月边僧。”
方丈将此联镌刻于寺门两旁,经过宋元风雨、明清霜雪,历久弥新。
难以想象,年近花甲的苏老夫子竟是如此达观,在其官场失意、贬谪到南蛮的途中,依然诗兴大发、吟联泼墨,物我相忘。这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啊!
在通往龙济寺的路上,有一座望江楼,供朝圣者途中小憩,楼门两旁镌刻着对联:“日望赣江千舟帆,夜观庐陵万盏灯。”相传这是明代第一才子解缙,在其10岁那年的除夕题写的。
然而,这一切都化为岁月的尘埃,灰飞烟灭。历史和现实真是沧海桑田。
东华观
在黄庭坚的诗句“谁道江南景不佳,缩天移地在东华”的引领下,我来到了大东山东南部的东华观。这是一座新建的道观,由当地的信众捐资在原址上建起来的。里面没有占卜算卦的道士,更没有解缙诗“寄馆茶烟凝座紫,仙房丹火隔窗红”的盛景。
站在东华观前向东眺望,在绵延的山岭与丘陵之间,有一弯江水,在秋光里泛着粼粼的白光,那是恩江。它发源于雩山北麓、流经欧阳修的故乡永丰,还有我的故乡丁江,在大东山脚下拐了几道弯再汇入赣江。
望着那片故土,尽管天日朗朗,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暮色苍茫、炊烟袅袅的故乡下村。断黑时分的乡村特别静谧,偶尔会爆出一两声牛哞、犬吠,还有母亲呼唤放牛娃回家吃饭或者喊魂的声音。这个时刻,走进村里,各家各户灶屋里飘出的炊香,伴着庄稼果实的芬芳,在空气中隐隐飘散……
真常观
我们来到大东山真常观的遗址,这里有一块烙着一双脚印的大石。守山老人说那是仙人留下的足迹。
多少年来,这仙人迹就像一则常读常新的成人童话,在世代传颂的过程中,不断创新,于是就有诸多版本流传于世。比较主流的说法是:西晋某年夏天,庐陵久旱未雨、饿殍纵横、哀鸿遍野。有心怀大慈悲者设坛求雨,泣血祈祷,最终感动了天神,豪雨猛倾。此公便在东山建了真常观,并在此修道成仙。在一个紫霞氤氲的早晨,他站在一块石头上,张开双臂、仰望苍穹,双脚一蹬,一声长啸便羽化升天。
从此,这块石头上便留下了这双仙人的脚印。它就像两块精神蛋糕,喂饱了我祖祖辈辈乡人那贫瘠的梦想。
大东山集佛、道、儒于一身,虔诚的先民在那亘古不变的峰峦、林涛与云海之间,建造过龙济寺、南冈寺、安乐寺、同庆寺、岩前寺、白云寺、般若庵、南泥庵、极乐庵、水浒庵、白云庵、铁皮庵、玉皇殿等20多座寺庵;还有东华观、真常观、集墟观、百公庙等十多座道观。但是,历经千百年法难、兵燹之灾,至今所剩无几。
云隐寺
“般若庵,是被烧掉的。”老人说:“那年,吉水中学的人进山烧炭,住在庵里,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现在的云隐寺是在般若庵的废墟上扩建起来的。
云隐寺是般若庵最初的名字,三国时期,慧光和尚拄锡东山、结庐为寺,名曰云隐寺。当时香火鼎盛,僧众逾千。
隋末唐初,佛教禅宗四祖道信率弟子来到吉水。正赶上盗贼猖獗、围城不解,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四祖道信教大家念经“摩诃般若波罗蜜”,贼匪望着城墙外面好像有神兵天降而大为震慑,便放弃攻城逃之夭夭,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从此,四祖道信便在云隐寺弘法化众。
到了唐代,天竺高僧般若禅师在此弘法,便更名为般若庵。鉴真和尚第五次东渡扶桑未遂,从广州上岸沿着梅岭古道返回扬州,曾挂锡般若庵,并在此开堂讲经多日,使般若庵门庭若市、香火日盛。
南北宋时,云隐寺依然法幢摇曳、佛塔林立。宋徽宗将其敕封为“般若古寺”; 1352年,般若古寺因元末农民起义的战火蔓延而被毁。
直到明初,云隐寺重建,改名为般若庵。心怀治国平天下之志的地图学家、理学家罗洪先,曾在般若庵苦读修身,最终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后衣锦还乡,故地重游,欣然赋诗:“一宿东山下,山高云雾深。何时重策杖,月下听猿啼。”
我在想,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菱花红颜、才盖群雄、仕途青云、光宗耀祖,人世间的美事全砸在罗洪先身上,令天下男人艳羡眼热。这位先贤,何曾料到,这座古刹经历1800多年的世事沧桑之后,会毁于一炬!就像未料自己春风得意时,昏庸无度的世宗皇帝,不满其联名上疏而将其革职还乡,最终皈依佛道,晚景黯然!
这就印证了佛家之言:因缘和合皆无常。
面对修葺一新、气象巍峨的云隐寺,我对“否极泰来”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
(刊于《江西日报》副刊2014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