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 彬
母亲去年四月离开了人间,但在我们兄弟姐妹心中,永远是一面猎猎不息的旗帜。
我记得,我七岁那年腊月的一天,我跟着母亲踩着地上的白霜,去山里砍苇杆,苇杆砍回去不是当柴烧,而是卖给供销社收购站,几角钱一百斤,换点填补家用的钱。霜降之后的芦苇叶子是干枯的,叶片的两侧锋利得跟刀片一样。我的手一不小心挨上它就出现一道血痕。母亲那长满了茧子的手,不停地挥动镰刀,在前面披荆斩棘拓出一条路,我们来到芦苇丛,母亲麻利地将一根根芦苇砍倒、削叶,放在一边,我将一根根苇杆拖到开阔地,码在一起。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类似于犬吠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七八只像狗一样的动物,在对面的山坡上走来,边走边汪汪地叫着。我说:“妈妈,你看,来了这么多狗子……”母亲起身看了看,立即将手中的镰刀朝地上的石头“叮叮当当”地敲击起来,她的眼神就像疆场上与敌对垒的壮士。那群“狗”立即驻足不敢前行,不知道是被金属的敲击声还是被母亲那严阵以待的威严架势所震慑,掉头就跑。母亲说:“这不是狗,是豺狗……”我一听说是豺狗,就慌忙扑进母亲的怀里,连声说“我怕我怕”,母亲抚摸着我的脑瓜说:“别怕,有妈妈在,豺狗不敢来。”(写到这里,我泪眼朦胧,因为母亲永远地离去了)我们家乡说的豺狗,就是豺狼。我从小就听说过豺狗吃孩子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见过豺狼。
母亲将砍下的苇杆打捆,她用葛藤给自己捆了四大捆苇杆,也给我绑了一小把苇杆。母亲的手背上布满了被苇叶划开的伤痕,凝着血痂。
天黑了,母亲让我扛着那小把苇杆往回家走,她自己则挑着两大捆苇杆,风风火火地往前赶,从我身边走过时,还刮过一股夹杂着热汗气息的风。我加快步子追赶着母亲,担心母亲走远了,豺狗会追过来把我叼走。可是,母亲没走多远就放下担子,往回跑去挑第二担苇杆。就这样,母亲始终守护在我的前后,陪伴着我往回家走。
我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生病了,母亲会上山采鱼腥草、挖土茯苓熬汤给我们喝;傍晚的时候,母亲还要拿着渔捞兜到村前的小河边、土地庙前给我们喊魂,她在外面一路喊着我们的乳名回家。母亲放下渔捞兜,就双手捂着我们的脑瓜,就像捧着她的命根子,用两个食指轻轻轮摩这我们的太阳穴,一边轮摩一边嘴里念叨着:大风大雨来了不怕啊,娘带你回家了;狼来了、虎来了不怕啊,娘带你回家了……每念一句,母亲会在我们的印堂处哈一口气,这口带有葱蒜味的热气,就是母亲传递给我们抗病驱邪的生命的元气。
我的大弟弟县根(我伯父的儿子)7岁那年,母亲和父亲先后19天离世。当时,我们家是村里最贫困的家庭,我的父亲卧病在床无钱医治,他的一生正直善良却命运多舛,曾是参加过海南岛解放战争的军人,最终在贫病交加中离开这个世界。就在我伯父葬礼的现场,我的孤苦伶仃的大弟弟,茫然地望着一大家族的叔叔、伯伯、大娘、婶娘在忙碌着他父亲的丧事,我的母亲将他揽在怀里,噙着眼泪说:“孩子,你娘、你爹都走了。以后,就跟着婶婶过。”
母亲将我的大弟弟接过来之后,亲人都为我们家捏了一把冷汗。母亲说:“没事,苦就苦点,添一双筷子、添一只碗。”大弟弟接来不久,村里泛滥一种叫做“戴花”的流行病,大弟弟和我的小妹妹都感染上了这种病,高烧不退、气息奄奄。我母亲背着我大弟弟去邻村向赤脚医生求治。邻居好奇地问我母亲:“你自己的亲生闺女也‘戴花’了,怎么就背着侄子去治病?”母亲说:“唉,这孩子家几代单传啊,护住这点火苗吧。”时隔多年,这事一直被乡亲们传为佳话。大弟弟结婚成家之后,养育的儿女喻泉和喻莎都是国家建设人才,喻泉参与过多国的风电、光伏、水利项目勘测设计工作;喻莎熟悉多国语言,参与过多国政府电力招投标项目。
母亲祖籍是湖南益阳,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出生于江西吉水县丁江的一个地主阶级家庭。新中国成立后,地主阶级的儿女被排斥在学校门外。而此时,我的母亲正处于上学的年龄,刚上私塾不久就被迫辍学。她只能去放牛、砍柴、干农活,艳羡地看着同龄人背着书包去学堂。尽管,母亲没有机会接受学校教育,但她在我们家乡是最聪慧、最能干、人缘最好的人。
母亲的学习能力非同寻常。这是我们定居在广州之后,我才发现的。有一次,我陪母亲去菜场,她用客家话和菜贩交流,一会儿买米她又用粤语和老板结账。当时,我感到十分惊喜并由衷地敬佩母亲的禀赋。
住在和平家园的那些日子,由于绿树掩映蚊子较多,即便有纱窗门也难以提防蚊子的入侵。母亲将我买来的灭蚊剂、蚊香都藏起来。她焚烧一种干枯的树叶,散发的烟雾能将蚊子统统驱赶出去。母亲说,这种树叶就是从院子以西的小河边捡回来的,到底是什么树叶,她自己也说不上名字。我感到惊奇的不是这种树叶对驱蚊有着神奇的功效,而是母亲是如何知道这树叶可以驱蚊的。
搬进逸景新居不久的一天,母亲走到菜场门口,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母亲以为是顽童在恶作剧,便说:“别闹了!孩子……”可是话音未落,捂住她耳朵的双手松开了,她转身循着一阵急遽的脚步声望去,只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疯狂地奔跑。母亲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发现那对与她朝夕相伴多年的金耳环不见了。当时,母亲并没有喊“抓贼”,母亲说:“看他瘦得跟麻杆一样,万一被人追打,打残了,我心里过不去。”
母亲是个虔诚的修行者,上香礼佛、供奉三宝,拜了一辈子的观音。我童年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的早上,母亲无论多忙都要盛上一碗斋饭敬供菩萨。我们兄弟姐妹都得等母亲盛过斋饭之后,才可以从饭甑里盛饭吃,哪怕要赶去上学也不得坏了这规矩。
母亲总是将家里不穿的旧衣服、鞋子洗得干干净净,晒干后用塑料袋装好,提下楼放进小区的捐衣柜里。
我有空会陪母亲逛市场,有一次,快要过年了,我和母亲向市场走去,母亲怀里抱着我的一件旧外套。路边一个失去了两只手掌的青年男子,光着上身趴在地上向路人点头乞讨,面前摆着一只已经破损变形的搪瓷碗。母亲将那件厚实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盖在行乞青年的身上,并且从自己的小钱包里拿出几枚硬币放在搪瓷碗里。
我的母亲无论是穷的时候还是不穷的时候,都一直引领我们独善其身,她没有停止过力所能及地关怀身边的有缘人。母亲勤劳、坚韧、慈悲、豁达的人格魅力以及她深沉的母爱,深深地影响着我们兄弟姐妹,并一直激励着我们勇敢地克服人生中的各种困难,迎接一个个挑战,惜时笃学,修诚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