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苟,这么多年了,年年帮俺家,干了多少活,数都数不清,咋就从来没说过工钱呢?”
“棍子病了,咋说?”
“棍子是病了,但你一个人,没钱咋过呀,再者,说媳妇也要好多钱哩。”
“不说就不说。”
“都三十出头了。”
“……”
“屋场这么大,从村头到村尾,后生里头,想想也就你单身啊。”
“……”
“棍子现在没了,老板赔的钱,刨去外面欠的,还剩下了这一些,你算算,肯定是不够……多少也该还你的了。”
“都给我了,大伢二丫……老老少少一家子,咋过?”
“我想托付给他奶奶,穷有穷的法子。”
“光靠他奶奶,能成吗,你呢?”
“靠家里的这些田地肯定不中用,我去外头打工,总要好些。”
“……棍子万不该去送死。”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无数遍跟他说了啊,病了这么些年,不也挺了过来么,现在你刚有了些起色,就不要去硬撑,手艺在就行,先好好地养着,今后的日子长着呀。可他就是不听,趁我不在,还是偷偷地跑出去……”
“他也是看你一个人受苦,过意不去,可怜你。”
“……这我知道。”
“咋又哭了呢?”
“……”
“我不要你的钱。”
“……啷个说,怎不要哩?”
“我没记帐。”
“棍子在世时,就偷偷记着哩。账本在这,你对一对,看漏了没?”
“没啥看头,我不看……话说回来,棍子在生有你,也算是命好。”
“他要是真命好,就不该生长病啊,后来也不会拖着病身子在窑口里一头栽下去。”
“他是老病,十几年了,瞒着。没有你,估计早死了。”
“结婚之前,他就跟我说了,没瞒。”
“那你到底还是嫁给了他。”
“我是看中了他人老实。”
“所以,我就说。”
“……你看看帐,行啵?”
“不看。”
“咋的啦?”
“不想看。”
“不想看?”
“嗯。”
“那就甭管多少,先接了这些。”
“不接。”
“嫌少,是啵?”
“不是。”
“那意思是?”
“没有意思!”
“啥意思?”
“不是意思不意思,是棍子拿命换来的钱我不要!”
“哎,那就只好等我以后慢慢打工来还……你不收,我良心何安?这一等,又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你打工来的钱,我更不要!”
“……更不要,啷个说呀?”
“不知道。”
“记错了帐,是啵?”
“不是。”
“谁惹你了,生闷气,是啵?”
“不是。”
“棍子是你发小,好兄弟,谁都知道。他走了你伤心,我也知道。但人死了,又爬不起来。是不是要他求你才好呢,是嘙?”
“也不是。”
“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到底啥心思?”
“……”
“说来我听?”
“……”
“说不说呀?”
“……”
“不说?”
“……”
“说不说?”
“是……”
“是啥?”
“……我要……要你……大伢二丫和棍子娘……一家伙儿,往后,我跟你们一快儿过……”
“要……啥?一块儿过?”
“嗯。”
“……啥嗯?你……”
“嗯!”
“啥时候起的念?”
“不知道……反正是。”
“多时?就现在?”
“不是,好多年。”
“好多年?”
“是。”
“自打棍子病重?”
“嗯。”
“天哪!”
“……”
“难怪!难怪啊,打自棍子病重,家里的脏累活算是让你全包了。看你忙上忙下的样子,我心里也纳闷,这三苟就知道不吭声地傻干,咋就不提工钱的事儿呢。当时就只当你和棍子打小玩在一起,关系铁,心肠好,同情棍子,可怜我们,是在暗暗地帮衬这一层,那成想……”
“……”
“虽说与棍子比起来,你三苟年纪小些……其实也小不到那里去啊……这些年来,心里总想,好实诚的后生一个,既不出门去打工,呆在家里吧,又不肯正儿八经地讨个媳妇,一日一日地混,干的也多是些不来钱的活,我看着心里都累。唉,原来……”
“……”
“真是么?”
“是。”
“……心思咋藏得这样深,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等你看出来得了哇,棍子那半吊子身体,怕不?”
“那你也不能……”
“不能又咋办?又不是没试过——我出过远门,千里路远,整宿整宿的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净是你,还有三苟他们,可怜啵?”
“所以你就再也不肯出远门了?”
“嗯。”
“那我问你,棍子要是长命百岁,你难不成也这样一辈子?一个好后生,就这样傻到了底,硬毁了自己?”
“没毁。”
“敢说没毁?”
“我做了好多梦,回回都是棍子跟我说,要我对你好。”
“那时候棍子还在啊。”
“在不在都是一个样。”
“棍子在的时候,你就想歪了。”
“不,我没歪想。”
“你是在自己害自己,知道啵。”
“你不在的时候,棍子也总偷偷地跟我说,他身体不好,害了你,也害了两个儿女。”
“这是我跟棍子的命,关你个啥?”
“这话棍子不知跟我说了多少遍了。后来,有一回,他又偷偷地跟我说,我一急,就说,哥,别老说这个,你好生养身子就是了,万一真要是那样,还有我,怕啥呀……哪知道话还没说完,棍子就嚎天嚎地的哭了,还要跟我下跪,我不让跪……非要答应了……两人滚在一起,流了好多好多泪……”
“老天!棍子咋就不跟我说?”
“他知道你的脾气硬,不服软,怕你伤心,怎么跟你说?”
“三苟呀三苟,棍子心里苦,但再苦也不能这样呀,他有话应当跟我说,再说你也不该这样对自己,你还是个童子身!你更不该这样待我,自己憋着啊……到现在我心里也只有棍子一个人。”
“只要有棍子就行,我现在就等于棍子。”
“……”
“我就是棍子。”
“棍子呀,三苟说他就是你棍子,是不是呀,棍子呀,你听到了吗?你说,是不是呀?!”
“是!我就是棍子。”
“是不是呀?!”
“是!”
“棍子呀,三苟什么都不要,就要替了你,带大一对儿女,给娘送终老,你答不答应呀……”
“你答应了,棍子哥!三苟今天就当着嫂子的面,在你的遗像前下跪了,好生替你作一回主!从今往后,你在那边好好地,哥,还是那句话,有我,不怕,哥——啊!呜呜呜……”
“三苟呀,三苟,我的棍子呀,我的棍子,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