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农历八月二十九日,我的生日。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出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湖岸。那时,湖岸上的人们还不大时兴用公历纪年记事,他们把公历统一称作“洋历”。所以,自打记事时起,就只记住了妈妈告诉给我的农历生辰日——庚子年八月二十九日未时。直到现在,我甚至都不够清楚我的“洋历”出生日究竟何日。只是后来需要填写一些关于自身的表格文字一类的档案,其中“洋历”的出生年月日又必不可少,便在学会了写几个字、粗通了些文墨之后的初中时,按照繁体字的万年历书(当时也不完全看得懂),对应了“洋历”的生年之后,就写了个大概的某月某日——不完全是杜撰,基本准确,用以应付。
至于到了生日这一天,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妈妈即使再爱我,至多也是一碗素面条就给打发了。后来渐渐长大,家里干活的人手多了起来,境况才逐步好转,面碗里开始见得到一个白花花的鸡蛋,然后是两个,再然后就不光是鸡蛋,换了大海碗,除了鸡蛋,还有猪肝和精肉,加上舅舅家里送来的他亲手在鄱阳湖里捕捞上岸又亲手晾晒干了的味道极其鲜美的红眼银鱼——据说这种红眼银鱼连皇上看到都眼馋,是祖祖辈辈的先民们必要向宫里进献的贡品,现在已经很少看到了。碗越大,碗里面的东西越复杂,说明家里的境况就越好,吃得就越有味,当然,妈妈就越高兴,我的脸上也就越灿烂。
恢复高考后的那一年,我离开父亲母亲,远离家乡,到城里念书去了。每等生日过去了,才陡然记起,哎呀,我的生日,已经满十七了啊。当时就想,妈妈在乡下一定在念叨我,一定在等着我回去,给我端上满满一海碗热气腾腾五花八门好看又好吃的长寿面,那种香喷喷的味道当时就在喉管里丝滑蠕动着,和着妈妈如花的笑靥。
毕业以后,四海为家,开始了天南海北的瞎晃悠,全家人已经很难即时地聚到一起了。生日,对于打拼的我,犹如涧水静流,总是不经意间就流淌而去,不着丝毫痕迹。此时,也只有妈妈的心里,仍然在惦记着她的儿子,他的生日,牵挂着自己的心肝宝贝。
妈妈远在乡下,不大识字,更不会写信,那时又没有电话,只好把对儿子的思念堆放在自己的心里头,直等到我回去,无论生日过去了多久,都要特地拿出她早有准备的美味,给我补上,从无含糊和遗漏。
虽说妈妈对我的爱是深入骨髓的,但对我的教育,从来都是管在一边,疼在一边,泾渭分明,极其严格。小时候,因了摔破碗、做错了事,学习上偷懒等,骂没少受,打没少挨。等我长大后,她知道我在外面听话吃苦,攒劲做事,才放了心。我参加工作后,刚开始是每月二十九块五角钱的薪水,妈妈就说:这孩子,也就三十不到的工资,咋月月都存二十块!
那时不光是我,姐姐也是,父亲和母亲的节俭更不消说。家里的土坯房年久失修,眼看就要塌了,正亟等着钱去改造。
后来,乡下有了程控电话,再后来就有了手机。
到生日这一天,也仍然是妈妈,结婚后就加上妻子,她们都给我打电话,自己早已习惯了不记得,知道后日子又过了,根本无所谓。
记得去年之今日,不是两位朋友提前发来了庆生短信,我也完全不知道这一天是农历何日,甚至连公历得日子也忘了,更不用说生日。
最早的一条是上午发过来的,我无意中翻到,说是提前祝福你生日快乐。我懵懂,到了我的农历生日么?一查,明天。友心至此,一股暖流顿入心田。
傍晚,另一位远道的朋友则用藏头诗的形式发来“祝兄生日快乐”,感动之余,也赶紧胡诌几句以谢,到现在还依稀记得:
“妙龄不曾晤面天,音韵绕梁已中年,茂林深忆修竹客,山清水秀常为仙。”
今晚, 华灯初上,我与妻湖边散步,说着说着,妻突然想到:哎哟,明天就是农历八月二十九吧?我差点忘了!我说:上次妈妈打电话来,不是说还有些天么?真快,都五十出头了啊。这时,妻子的手机响了,是远在乡间的母亲打过来的。妻子连忙说,妈,您倒是真记得,我咋就这样不记事呀,明天让您的孙儿开车去接您过来,好啵?
回到家中,对灯独坐,想起母亲,想起朋友,想到岁月:因为有人在记着,所以你就可以忘记;但有些忘记,却新成了心中永远的追忆;逝去的是光芒,留下的是月照——一种莫名的温暖,夹杂些淡淡的愁绪,在心间弥漫、盘桓……(二〇一二年十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