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母亲已耄耋有年,垂垂老矣,但身体尚可。年前,老人一反常态,不似先前心安理得地住在城里,满足于子孝媳贤、儿孙绕膝、嘘寒问暖,而是长吁短叹、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样子。儿子儿媳深感讶异,齐来探问,均不作答。后经反复劝导,才道出实情。原来是老人家看看季节,数数日子,又是一年了,想冬季将去,春天要来,万物萌生,雨水甚广,就暗自担心起乡下的房子来——怕是屋漏雨淋,无人能管,久而久之,水蚀虫蛀,终归于坍塌,因此心中不乐。朋友一惊,哦,原来是这样!
朋友就想,乡间的老房子是有故事的。它的前身是祖上的遗产,后来几经变迁,到父母手上时,恰碰上一九五四年发大水,鄱阳湖洪魔滔天,哀声一片,浪涛打过屋脊头,老屋顿时散了架,被冲得七零八落,待众家合力,舍命相博,才抢得部分木架上岸,然后子侄均分,得八分之一。天灾之下,倾家荡产,没有法子,只好东拼西凑,借尽所有,择高地而重建,吃尽了苦头。到一九八六年,家道转圜,又拆去土墙,换上青砖,添了新瓦,稍作修整与改动,才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掐指算起来,前前后后,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年,母亲在里面含辛茹苦,总算把一帮儿女拉扯大,真不容易!从历史来看,房子带着祖上几百年的印痕和胎记,是一部物化的家族苦难史,发展变化史;从感情上说,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是眼泪和汗水,已然融入了母亲的生命当中,今后,它作为一笔精神财富和物质财产,母亲将亲手托付给她的子孙后代,承其血脉,传其根基,意义不小。而现在,房子年久失修,屋漏将雨,怎不令母亲忧心呢?况且,这事母亲早已跟他提起过,只因自己杂事缠身,一时大意,就没顾得上,把母亲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如果现在再不做打算,就真的是大逆不道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老人家生气,必要做好这件事,心安才是道理!
那么,怎样做才合适呢?最有面子的办法,自然是推倒重来,拆倒重做,旧的东西统统不要,在原址竖一幢新楼,来个一劳永逸,这也是以前村子里许多人惯常的做法。只要看一看,现在满村满庄都是新楼林立,鳞次栉比,多么气派,又老又旧又破的房子村子里几乎找不到啊。然而,这样去做的话,花费甚巨,限于财力不说,又是不是母亲的本意呢?左思右想,最后与母亲商量,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母亲钦定:以防漏防潮为目的,换椽换瓦为主要,作简单地修缮,修旧如旧就好。
主意已定,说干就干。朋友的妻舅闻讯,主动前来帮衬,大老远地从他的那个村子里请来有名的木匠师傅及熟练小工,前后数十日,另聘本村劳力若干,加班加点,着实辛苦了一番,终于在春节前基本完工,春节后彻底扫尾。毕,虽说小打小闹,未有大动,却从此屋面光洁,筋骨健壮,风雨不侵,面貌焕然。期间,又几次请老母亲亲临视察,皆喜不自禁,孩童般高兴,欢喜程度比在城里的高楼里高出十倍。
见母亲如此,朋友脸上也觉得光彩。虽然旧房子在村子里已然鲜见,很不起眼,到了这个年代,甚至你不建个楼房别墅啥的,暗地里会说你无用,招来耻笑,被瞧不起。但物以稀为贵,毕竟了却了母亲的一桩心愿,也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一桩心思和一份责任。更主要地还是母亲大人说好,母亲说好就是真的好。只要她老人家实实在在地高兴了,就犯不着去揣摩别人的眼光,自当释然而知足。心想,各有各的难处。假如手头有足够的钱,一旦把老房子拆了,起了高楼,还不一定就能达到现在这样的效果,弄不好还会后悔哩。
有人说,亲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朋友的想法却是,心中的故乡不仅要有亲人,还要有看得见的老物件儿,这样才可以触摸。哪怕就是当年的一只破碗,何况是一栋老房子!换句更文艺点的话,故乡是拿来回忆的,拿来守望与感怀的;将来老房子则是拿来流眼滴泪的!亲人与老屋同在,故乡才完整,心里头才通畅,可触发——不时地浮现出星光影竹里的日夜兼程,湖山相依里的生死与共,老樑旧槛里的如歌岁月啊!
想着想着,心中就来了灵感,浮出了一幅对联,自认为不算上佳,却接地气。当即铺纸研墨,趁热打铁,一挥而就。并亲手将这幅自撰自写的墨宝大大方方地贴在了整修过后的老屋大门门楣及两侧,一时间,老屋及门口墨光熠熠,红暖生香,正对风送燕来,满庭春色,别有一番情调:
修旧如旧,感旧时父母艰难
念兹在兹,怀兹地儿女情深
横批:留住乡愁
意犹未尽,又随手抄写一幅名联,工工整整地贴在厅屋中堂父亲生前留下来的旧画的两侧:
青山不墨千秋画
流水无弦万古琴
看看字比原来的更有劲些,贴得也端正,心下总算满意了,作罢,窃喜之。
是为记。(2018年3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