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接到一个电话,是在北京搞建筑的初中同学打过来的。原以为他仍在北京,其实已返乡多时。
电话里只是说有事,约好第二天上午十点在德记土菜馆见面。
第二天雨大如注,同学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虽说我家离德记只有百米之遥,但我们恰巧在门口收伞会面时,两人都浑身透湿。
“你咋没带车呢?”我奇怪他为什么也成了落汤鸡。
“ 你不也一样嘛”
“少见”
我的脑子里,不开名车而步行的人基本上就不是搞建筑的,况乎是他,况且是大雨天。
“多时不见,咋想到我一闲人呢?”坐定,没有寒暄,我开门见山。
“借你一支笔。”
“呵呵,我这支破笔还用得着借吗?先说说,好好的怎么回来了。”
同学开讲:先是老婆脑血栓,在北京做康复治疗,刚有好转,母亲生病,接着又赶到老家来服侍。牛事未去,马事又来,父亲见母亲病倒了,不久也感到不适,做检查竟是肺癌。没办法,只有把老婆从北京接到老家来,就这样一过程。
“你老婆现在咋样?”
“目前还是半自理,半痴呆。”
我摇摇头:“你娘呢?”
“现在已成植物人。”
“父亲当下呢?”
“病危。医生说,就这几天的事。”
“糟糕。难怪啊,伺候一大堆病人可不是简单的事。”
“我和我儿媳妇来管。儿子留在北京,公司里的事大多,走不了。我儿媳妇真是了不得,大学毕业,城市人,娇生惯养,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带在身边。来老家不但要把屎把尿,照管婆婆,还要管爷爷奶奶,照理说,一代管一代,爷爷奶奶不是她的事。”
“那是。能摊到这样的好儿媳,是你的福气。”
“儿媳妇一身肉是看着剮掉的。现在四乡八里传开了,谁不夸赞我老周有个孝顺的儿媳妇。” “肯定,谁不夸啊,特别是当下。哎,你好像还有个弟弟吧?”我问。
“有,他夫妻俩也过来了。他们要供孩子上大学,生活紧巴,我就让他们先走了,反正有我在家里,也不是人多的事。”
“真是不容易,几套锣鼓一齐打。”我禁不住叹道。
“没办法。父亲已八十四了,记事起就听惯了他的那句‘做给大家看’的口头禅,现在我也是奔六十的人,也还是那么一句话:做给大家看。”
我点头。
“前天晚上,父亲半夜里从昏迷中醒来,我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他就喃喃地问我,对他这个当老子的有意见吗?我知道父亲问我的意思,就说,开始我有想法,现在不了,早就想通了。我也是两个儿子的父亲,我觉得您做得对,小儿子毕竟小,应该多照顾一点,这是道理,何况还不值几个钱。今后我也会像您这样去做。”
“你是说父亲在你兄弟分家时照顾了弟弟是吧。”
“是。那时都不大好,父亲除了弟弟应该得的,还把我该得的其中一大半分给了弟弟。”
“父亲对你的回答是什么反应?”
“他按住我的手说,‘早就知道你有头脑,只是当时家里大穷了,书没让读,家又分得早,亏待了你。现在听你这样一说,已经云淡风清,一了百了,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你分家以后,父母的生活怎么分担?”
“我比弟弟的能力强,赚钱多,基本上我全包。”
“你爸妈和弟弟落得高兴,你老婆呢?”
“她不能有意见,我说了算。”
“听说你曾经想过离婚?”
“是啊,而且不止一次有这想法,也有过行动,但到最后,还是觉得不可行。要做给大家看,要感恩吶,就放弃了。”他停一下:“我们是一个班,我初中毕业就没读下去,走了,你上了高中,读了大学。当时我干嘛要走?你是学习委员,我是班长,我的成绩又不差,主要是因为那时国家干部每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十几块,公社建工队的师傅每月工资能赚一百五十块。我父亲为了我能学到这门手艺,硬把我拉出来。十五出校门,十六学手艺,十七结婚,结婚是我师傅做的介绍。”
“你婚也结得太早了。”
“是呀,有什么办法?那时啥也不懂。父亲叫我结婚,就是让我死了上学这条心。离开学校的那几年,总是从老远望着学校的方向,只要看到学校的屋顶,两眼就发痴,就想流眼泪。”“现在不是挺好的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百无一用是书生。”
“你是坐着不知站着的苦,如果可能,我现在都想再回到学校里去。在北京,我还专程跑到清华北大去看过好多回呢,心里就想,自己一生没进过大学,但名牌大校是啥样子,自己得知道。”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早结婚早生子当老板,比我们强。”
“啥老板啊,母鸡下蛋的事谁又不会呢。那个时代,只要人品好,提倡移风易俗,勤俭办一切事业,结婚也就是女上男家或男上女家的事,几乎是没钱花,也不花什么钱的。那时我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生活主要是靠我父母亲。父亲虽说在大队里当主任,哪里像现在,根本就没啥收入管家里的生活,根本吃不饱饭。我回来了,先学手艺后结婚,我老婆比我年龄还要大些,家里前后增加了两个劳动力,整个大家庭的生活就不一样了,父亲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能去公社建工队里当学徒,还是父亲在公社里说得上话,领导对他的工作认可才批的指标,否则,谁也别想去。”
“肯定是你父亲走的后门。”
“后来渐渐发觉,我老婆既没文化,又不漂亮,只知道卖力气干活,心里就不是啥滋味。但那时不敢多想,一心学做手艺,既学施工,又学预算,白天跟着师傅学,晚上抱着书本睡。一心一意想出师,拿到师傅级别的高工资。但老婆不干,说有丈夫没丈夫一个样啊,有意见,有一次,她偷偷地把我的书一把火全烧了。”
“呵呵,你不正好找到了借口。”
“没办法,丈母娘一家对我大好了。学徒工只是糊糊口,见面礼是借来的,老丈人说只要人好,不要礼金,全部退还了我家;按礼俗出嫁酒也应该是男方家出的,女方家里也坚决不肯要,只象征性地收下了十斤面粉;我儿子一出生,父亲就两斤半米把我给分家了,打发了。我老大嘛,还得要上交钱养大家庭,大家庭除了爷爷奶奶,还有弟弟和妹妹们一大堆。我分家了,两斤半米咋够,双脚站在石板上,是我丈母娘亲自从自己家里担米担柴接济了两年,别人出师三年,我只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就把手艺学出了师。其实,丈人丈母家并不比我家强多少,也是遭儿荒,也是东借西扯。”
“你丈人丈母只看人,有眼光。”
“那是不吹牛。”
“后来呢?”
“后来收入高了,更觉得老婆配不上我。”
“想当陈世美。”
“当然也不是那样。怎么说呢?但吃枣子没法忘树恩啊,想归想,有贼心没贼胆,心下不甘,最后还是下不了手。”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后来慢慢地都到了北京,条件好了,但老婆的身体反而不如以前,我就更不敢有啥非分之想,只是千方百计让她的身体好起来。所以,我常跟我老婆说,我们俩能生活到现在,是你父母在我们头上积了德啊,我们都要记住俩老人家的恩。没有他们,哪里会有我们夫妻到老,儿孙满堂哩,孙子都俩了。正像我父亲说的那样,我也是做给大家看,做给我的儿女们看,其实,内心苦不苦呢?苦啊。”
“说说你母亲。”
“我母亲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典型的农家妇女。她一生都是听父亲的,相夫教子,家里家外,埋着头家里养猪外头农活,好不容易把我们拉扯大。她话语不多,也不去道别人半点错,老夫妻结婚六十年了,还从来没红过脸,称得上模范夫妻。这次我父亲为啥这个样子?一半也是因为了母亲。”
“前世修来的福!”
“真是如此啊。”
“你得到了回报,兄弟!”
“也许是。不过,现在也无非是多赚了几个钱。你问我为什么不带车子,带啥车子呢?当年打拼,能省就省,没闲钱去买这玩意儿;现在有钱了,又没工夫去学那玩意儿。我北京公司里的车子多的是,回老家来,总不能长期带个司机在身边吧,显摆,入不得老百姓的眼。现在共产党醒了眼都八项规定哩,我几脚路的事,根本没必要。今天我没别的,就是想和你聊聊,和老同学聊聊,我这一生其实都很累,累了就怀旧,特别是现在,年纪大了,常常是眼前的事模糊,过去的事倒一清二楚。昨天我已约了班上几个老弟兄,等一下他们也来,咱们一块儿聚聚,吃个饭,好好说说话儿。另外要拜托你一件事,家父的后事得提前预备,我琢磨了几句话,想作为他死后的碑文,但我肚子里就那么点墨水,写不好,你知道的,想借你这大秀才的笔,帮我斟酌斟酌,也算是对他老人家一生做个总结,尽尽人子之心,留个念想。他老人家的话题说起来就更长,当四十年大队(村)主任,不是我,家里到现在可能还是土坯房,文化大革命大字报满天飞,但他只被一个人写了大字报,后来这个人得了急症,是我父亲送的医,再后来这个人死了,还是我父亲帮买棺材帮下葬,他当主任,金星大队(村)全县第一个买拖拉机,村里的企业数量全县之最......,算了,我约了他们是十一点半,该到点了,我下去看看,把菜点好,等他们来了再细聊……”
德记土菜馆的菜非常有名。虽说我和后面来的那些老同学大多同城,但大家都忙,平时见面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大家见到老周,相聚热烈,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下午三点已过。
当晚,雨淅窗扉,我净心洗面,端坐书房,想起白天的对话,心潮难平。对屏敲键,恭敬以书,字斟句酌,如履薄冰。短短文字,竟然花去了我整整一个晚上。因先前从未接触过这种题材,惟慎重起见,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电话约请了一位作家朋友,说明缘由,请他务必亲自过目斧正,朋友欣然以应,大笔过处,文清意扬:
父讳雍良,生崇伦纲。诞于周家,长于垄上。私塾四年,垂髫学庠。熟读经史,礼守纲常。邻里诵夸,父爱祖赏。
束发弱冠,欣得解放。艺从衣缝,投身工农。献身革命,克己奉公。珠桥思敏,流金才雄。文笔到处,情系民众。
连理傅氏,齐家日隆。金星主任,望誉德宏。四十年余,尽瘁耕躬。建设村企,富民所衷。谓民之子,视民若父。
花甲过五,功成身退。含饴弄孙,天年养颐。训子导孙,做人首位。公廉勤朴,福叫吃亏。耄耋逾四,寿终正寝。
呜呼吾父,一生仁义。驾鹤西去,望云不归。江海滔滔,长思长忆。先严先德,世代铭记。音容宛在,德共天光!
老周看了该赞文后,心满意足,连声道谢。
我心思忖:吾等笔拙,老周父亲的一生,虽斯民而高义,虽贫穷而德昭,可谓江海深情,波澜壮阔,岂是区区二百字能尽言矣?
不过,老周也是,人还在,就要把祭文写好,不怕天打雷劈么?这个老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