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几天,我回了趟老家,看望亲戚中的长辈,家乡人称之"送节",顺带回老屋看看。为逃水灾,上世纪98年政府就将低洼处的三个村庄都移居到不远的大场埂。新村建设得不错,整齐的两排楼房,中间是街道,路灯及绿化完备,颇有点小镇的味道。当年弟弟也做了一栋,二楼归我,但我总忘不了老屋。我花了点钱将老屋加固,老屋掩映于门前的两排高大的水杉树后,没有了饮烟袅袅,长年大门紧锁,十分萧条落寞。回家时接近黄昏,夕阳的斜晖将水杉的林梢染红,心里才感觉有了点暖意。
我没走大路,而是走老屋对面畈上的那条小路。小路的右边没隔多远就是鄱阳湖,当年,湖边的砂石矿红火,这条路是屏峰到皂湖的沿湖通道。虽然小,但路边无杂草,路面平坦结实。今天,我却有点类似于茅草中穿行,草侵人道,几乎无路走了。尤其是黄荆条,灌木类,枝条旁逸斜出,似有不挡住人前进就不罢休的样子。经历了乡村繁荣的我,眼前之景特别容易勾走对往昔的回忆。黄荆条在我的记忆中印象很深。家乡有句俗语:"黄荆条锯板,不成正经料",是说它不成材,只能供人做柴烧。那时,家乡的长辈评论不上进的年轻人就常有这句话。但它也有其特点,韧,不易折断,枝条可用来做牛鞭。古书里廉颇向蔺相如请罪,就是自己赤裸上身背着荆条去的,古人称之为"负荆请罪"。正因为它的韧,道路上阻挡人的植物非它莫属。于是人们又称开辟新路、奋勇前行为"披荆斩棘"。可惜,我手上无刀,只能无可奈何地用手拨开枝条,小心前往。
走过长畈,来到垅田,过了这块四亩丘,就是老屋门口的小塘。以前这条路比一般的田塍要宽,路中央有处不大的荒基,说是土地庙,只是我记事起就不存在,只有残砖头废瓦砾,应该是新中国成立后就倒塌了。后来是"文革""破四旧"更不会建,直到改革开放后农村其它地方大建寺庙,我们家乡也没有这种东西,这里的乡亲对于迷信还是不大虔诚的。如今,田塍狭窄,几近荒芜,根本无路可走。当年父亲在小塘与旧壕沟之间搭的桥板早已不翼而飞,水草蔓延,不知从何下脚。为避免失脚踩进水沟里,我只得绕道而行。老屋就在眼前,可我却费了好大力气才到达。
想当年,我家的自留地菜园在门前畈的大塘背上。我在村里做赤脚老师时,一早一晚总会去菜园转转;后来去了乡中学,歇礼拜也要回家做农活。最繁重的莫过于担粪,两大尿桶粪足有120多斤,就是从这条路上行走的。路虽不宽,但平坦好走,重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不至于因路窄难走而趔趄。如今,不说挑担,空手都不好走,路在何方呢?
坐在老屋门前的台阶上,我陷于沉思之中。去年暑假,内湖涨水,淹了公路。我因有事,回了趟老家。大路淹在水中,只能绕道走山路。十多年没走的羊肠小道,因有了人行,路边的草也割了,倒也好走。路是人走出来的,鲁迅先生曾说过,地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是什么原因让家乡的田间小路都变得荒芜,几及无路呢?我的心不禁有点酸楚,亦有点空荡。
新中国成立至上世纪80年代之间,是家乡农业最繁荣的时期。不说"大跃进",也不说"农业学大寨",只说改革开放的前十几年,由于责任田到户,农民的种田热情得到了极大的发挥。所有的荒地得到开垦,凡能栽水稻的旱地都变了水田,一般是双季稻,水源不足的也栽了早稻。加上杂优品种的推广,水稻亩产都在千斤左右。政府也鼓励农民种田的积极性,稻谷收购价格不菲,村里人几年间都富裕了起来。那时候,我们属于自然村格局,依山而建,绵延近一华里。东边到西边的村庄,垅上到垅下的人家都要经过垅田,田间小道阡陌纵横,平坦方便,哪里有缺口,心里有数,别说是白天行走,就是黑夜也畅通无阻。什么原因,人多啊,路有人走才成其为路。
这种路无需组织人修,一年早晚两季水稻,耕田前,要先铲田塍,把上面的杂草除去,耕完后,耙田时,又用耙锄从水田里捞起泥巴搭田塍,以弥补因铲田塍而削去的部分。这是种田人的基本工序,年复一年,田间小道得已保护。如今别说两季水稻,栽一茬的也不多,水田面积大幅减少。我们村里垅上靠山处有野猪侵咬,没种,都长了芭茅;垅下靠湖堰的有的年份会淹,也没种,长满杂草。这可都是当年的良田啊!更别说原先开荒的山洼坡下的地了,真的是满目荒芜。哪里还有路!我不由得在心里呼喊,"路啊,你在何方?"
现在农村面貌变了,村镇化,年轻人不用种田,外出打工就能将腰包撑满。没粮食不要紧,有钱可以买。本地的不好吃,买外地的优质大米,甚至外国进口的,干嘛自己种!青壮年大量外流,村里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守,基本无人去田地里劳作,也无需走田间小道了。田间小道好象真的完成了历史使命,瘦弱苍老了许多,我甚至想,刚才我踩在它们身上行走,它们是受宠若惊,还是呻吟不已呢?说是"受宠若惊",是终于有故人来访,来亲近,小道觉得自己并没被人彻底遗忘;说是"呻吟不已",莫不是它在向故人诉说自己的不幸和凄凉吧。
是啊,时代风云变幻莫测,土地在人们的视野里渐渐地退出重要地位。"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的说教成了古董了,整个地球都是一家人,我们的粮食不够,他美国、加拿大还有吃不完的物廉价美的面粉呢?放心,饿不死!不知怎的,想到这里,我眼前竟然浮现出非洲饿得骨瘦如柴的儿童来,浮现出美国和北约联军轰炸利比亚土地的硝烟来……
太阳下山了,天晚了,该回去了,我该走哪条路呢?大路,小路,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