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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道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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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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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小锑壶

1

这里是大娄山脉的腹地。巍巍群山,连绵起伏。

在大山深处的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宁地生活,没有兵灾、天灾和人祸。这也许是贫困户赵胜勇一家对幸福和美好生活的理解。但目前,赵胜勇家的房子出现了一个大裂缝,并且那面土坯墙的一角被风雨侵蚀出了一个大洞,已经无法住人了。解决住房问题是他们一家现在最迫切的梦!

赵胜勇46岁,有一儿一女,连同妻子、老母亲一家五口,生活在重庆渝南县与贵州正安交界的和溪乡来福村。这儿离场镇不远,只有两公里多路,但出门就是山,往屋后走更是山,山山相连。一条小溪从屋旁的小沟流出,一路向南,到和溪乡场处与另外几条小溪汇成一条小河流,名为九溪。屋前这条小溪,名为勒夹溪,后面这条山沟,就叫勒夹沟。勒夹沟险要陡峭,易守难攻,曾是匪兵藏身顽抗之所。可谓“一卒把守半山涧,万夫穷尽难攀登”。他们家就住在勒夹沟出口的一块平坝上。

这里曾经是大地主冯炳宣的私家祠堂。冯家祠堂曾经盛极一时,光修建就用十几年的时间。其建筑宏伟,建造工艺十分讲究,窗户门楼都是镂空雕刻,雕梁画栋,楼板都是三尺宽的木板铺成,门柱得两个人才能合抱。在冯家祠堂旁边,有一座已经残破不堪的石墓,杂草众生,墓室空空,但仍然显示出它可能的主人地位不可一世。这是冯炳宣为自己打造的活人墓,可惜他到死也没有机会葬在这个墓里。

和溪是川东和重庆地区最早开展革命斗争的地方之一,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这里就建立了党的组织,是川黔边根据地的一部分,素有“小井冈”的美誉。冯炳宣是地方一霸,当然就是革命的对象。土地革命战争期间,冯炳宣的儿子冯仲吉在勒夹沟构筑工事固守,被红军游击队设计攻破,冯仲吉被毙,冯炳宣逃脱,跑到国民党县党部躲避,在革命形势低落的时候,他又跑回和溪,继续与人民为敌,残杀革命人士。和溪解放的时候,冯炳宣又仗着自己有人有枪,又逃到勒夹沟里,公然与解放军对抗,被勇敢的和溪人民再次攻破,最后被执行枪决,其私家祠堂也被没收,分给了贫下中农。赵胜勇的父亲赵文栋就是其中一户,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后来,冯家祠堂在破四旧时被捣毁,赵胜勇一家目前居住的是在原址上搭建的土坯木结构瓦房。由于赵胜勇一儿一女都在读书,他自身又有病,他们一家一直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

于江水是渝南县城建局房管科科长,三十来岁。根据县里关于精准扶贫的安排,他负责帮扶赵胜勇一家。2017年10月的一天,他从县城搭了客运班车,整整花了五个小时,到达和溪场,又步行两公里山路找到来福村村委会,向村里韦支书报到。韦支书把于江水带到赵胜勇家门口,赵胜勇不在家,便向赵胜勇的堂客李碧喜介绍了一下情况,算是工作交接了。李碧喜也是40多岁,但个子矮小、消瘦,衣服显得宽松不合身,一付疲态。她知道这是扶贫工作队的干部,忙让进屋坐。于江水站在门外先向李碧喜了解一些情况,得知赵胜勇一家正在为屋子的事情发愁。于江水围着他们的房子转了一圈,才知道这里已经根本不适合人居住。

看似还算完整的这座小土木屋,其实已经摇摇欲坠。一进门,就是厨房,再进去,里间黑古隆咚的是两间卧房,屋后是鸡圈、猪圈加茅厕,蚊蝇滋生,臭不可闻。厨房里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小方桌,桌上摆满了杂物,这是他们一家平时吃饭的地方;厨房靠墙的一边是一个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碗橱,橱门都没有,里面放着些土碗。进门的右侧就是一排老灶,灶与墙之间是堆放柴火和添柴生火的地方。灶上是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小锅里放着还没有洗涮的碗筷,大锅里煮的是苕子和猪草杂合的猪食。

李碧喜指着碗橱旁边说,于干部,你看这里,这么大一个破洞口,墙怕是要垮了。马上要过冬了,这里要下雪,雪风从这里灌进来,整个屋子都是冷的。你看嘛,这根木柱子都歪了,怕是撑不起这堵墙了。

于江水从资料中得知,赵胜勇一家因学、因病致贫。女儿正在读高中,小儿子正在读初中,母亲年老体弱,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而赵胜勇自己一直以来得了一种怪病,心慌体虚,做不得重体力活,且长期吃药。这样一来,家里完整的劳动力只有李碧喜一个人。好在镇和村里已经为她安排了一个公益岗位,她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很远很高的勒夹沟深处护林管林,砍杂草,清理林地,每个月有一两千块钱的收入。现在房子成为危房,想靠这点收入来维修房屋,恐怕只是杯水车薪。

正说着,赵胜勇回来了。他可能是走得有点急,竟然满头大汗,与于江水握手时双手颤抖的厉害。这是他多年的毛病。他自己说是心脏病引起的器质性抑郁症。对于一家人赖以生存的仅有的土木结构房子,他也是无可奈何,对未来的生活,更是毫无希望。这个中年汉子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于江水掏出工作笔记本,招呼赵胜勇、李碧喜夫妇围着那张小方桌坐下,给他们讲起了扶贫第一课。赵胜勇、李碧喜脸上仍然充满了疑惑!

2

从黔东剑河县通往川东渝南县的官道上,行走着行色匆匆的行人。这是贵州由黔北入川的一条驿道,一直以来,来往商人络绎不绝。但这几年来,川军黔军往来争夺,兵荒马乱,官府课税严重,除了两省边民,商旅贩足也日渐减少。前不久,红军亦从此路过,但现在,“刮民党”民团及黔军又在路上重重设卡,对路上行人进行严格的盘查,动不动就抓人抢财,不是万不得已,边民人家也不出门,除了谋生讨饭,否则不要去招惹那些兵丁。

1935年3月的一天,春节刚过。赵大明挑着担子踏上了入川的道路。担子一头是五岁的女儿菊花,另一头是才满周岁的小儿子小文,妻子阿翠背着一个小背篓跟在身后。他们一家是要沿着这条驿道,前往川东或川南,去追寻一支叫做红军的队伍。他们走了半个多月,餐风露宿,走过了剑河、合江、黄平和翁安,再往前就是正安县地界。他也不知道那支部队去了哪里,只知道老母亲在去世前的嘱托,一定要找到红军恩人。但是,赵大明一家现在盘缠用尽,需要尽快找地方落脚。他也听说,在正安与川东渝南县交界处有一个叫和溪场的地方,是川黔边界的一个繁华之地,如果找不到红军,他们就去那儿暂时歇脚寻找安家之处。

这天,正安县城和渝南县城以及元村场、新洲场、和溪场,到处都张贴了悬赏揖拿朱毛“共匪”的告示,关卡上的兵丁也多了起来,说是要盘查捉拿“共匪”首领,防止川黔边民参加红军的游击队。

在新洲与和溪场的交界处,几个兵丁在路上设卡子盘查过往行人。虽然这些兵丁与普通老百姓一样都是白布包头、蓝布衣服,但那架势,还是与一般的行人不一样,他们的身上都背着两支“枪”,一支长枪或土枪,另一支枪,就是鸦片烟枪。

川东的和溪、元村及贵州的正安一带,几年前就有红军游击队活动,一个叫韦奚成的共产党人还发动过农民自卫军围攻渝南县城的“川东春雷”事件,还刺杀了在元村一带为富不仁、作恶多端的恶霸地主韦元璋。一个多月前,红军才从遵义地区撤走。这不能不让这伙地主团练的兵丁们感到压力山大。渝南县团练局和溪分局的团总冯炳宣已经下令,严查过往行人,绝不能放进一个赤匪进入川东。

赵大明一家在黔东剑河县朗洞乡一个叫做枫门坳的山寨里艰难地生活,祖祖辈辈靠给地主龙疤三种田交租为生。赵大明三十岁了,人言三十而立,而这个大山里的庄稼汉却仍然时常饿着肚子,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养活一家老小。赵大明长得虎虎有生气,生就一付敢上刀山敢下火海的性格,但生不逢时,面对“野鸡篷”一样的家,他决定出去走一下。这几年,贵州的兵勇一茬接一茬象割韮菜似的催粮派款,赵大明一家在这里是无法糊口了,而去年冬月以来发生的一系列让人难以置信的变故,更是让他痛楚,母亲呛然离世,留下遗言要感恩红军,而红军现在又去了哪里?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使赵大明倍感肩上的担子沉重,他甚至也想加入红军,但红军并没有同意接收他。反正在枫门坳也是无法生活下去,房子也被烧了个精光,不如逃往四川试试,或许可以再碰到红军那样的部队,或者可能找个地方落脚,总比饿死在这山沟里面强一些。

半个多月前,春节刚过,赵大明狠狠心,咬咬牙,收拾“家当”,挑上两个箩筐,背上一个背篓,带着妻子儿女离开了枫门坳,向着四川方向走去。背篓上,除了装着几双草布鞋和几件粗布衣服,别无长物,只有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包裹,里面是赵大明母亲亲手交给他们的一个银色的水壶,赵大明知道这是母亲留给他们的珍贵的“传家宝”,哪怕丢了性命,也不能丢了这个“传家宝”!

进到四川地界,这里是渝南县和溪乡地盘。他们干粮早已用完,一家只能一边乞讨一边赶路。小菊花此时也蹒跚地从箩筐里下到路上走着,小文也被阿翠抱在怀里。

“站住!”一伙带枪的家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一手拿着长枪、一手端着烟枪的兵丁头目来到赵大明的面前。

“干什么的?老子今天要查共党赤匪。”

小菊花紧紧地依偎在赵大明身后,露出恐怖的眼神;妻子阿翠一手在怀里抱着儿子小文,一手牵着菊花,也紧张地望着那些兵丁。

赵大明赶紧点头堆笑说道:“老总,我要去川东那边讨生活走亲戚呢!”

“把箩筐和背篓子打开,把东西拿出来。”兵丁头目用长枪一挑赵大明的背篓,就把背篓挑了起来。

背篓里都是些破烂衣物,但兵丁发现了那个油布包着的银水壶,便立马抢到了手上,又去翻找箩筐里面的东西,见再没有什么油水,就赶紧用长枪一指:“滚!”

阿翠和菊花仍然惶恐地看着兵丁,而大明却双眼怒目圆睁,那股子不怕死的冲劲上来,便去抢兵丁手上的银水壶,并吼着:“你抢我的东西?老子与你拼命。”

兵丁说:“格老子,你吃了豹子胆,知道老子是哪个嘛?老子是受团练分局冯局座的委派前来查获共党赤匪的,你这个壶,是银的吧?很有可能是给赤匪作军饷的,必须没收。”

正相持不下,突然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喝一声“住手”。两人停住争抢,僵在那儿。那军官模样的人说道:“你这个穷小子,还有点力气,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先抓起来!我们正缺你这种力气哥,正在扩军呢。正好还差一名伕子,你自己撞在枪口上,按理说,你这么年轻有力气,早应该服兵役才对的。跟我走。”

赵大明仍然死死地抓住那个兵丁头目不放,大有拼命之势。大声吼着:“要我走可以,如果把我的东西抢走了,我宁可拼命一死,如果把东西还我,要杀要剐,随你们处置。”

那个小军官把兵丁头目手上的银水壶拿过来,放在手上把玩一会儿后,用手敲了敲,又放在耳边听了听,就随手连同那个油布包,丢给赵大明的妻子阿翠,说道:“一把破罐子,还给你们!”

那个兵丁头目还想说什么,那军官模样的人又开腔说道:“壶你就莫抢了,回头我给你一个真的。”

军官向这个头目使了一个眼神,同时对赵大明说道:“这可是你刚才说的,东西还给你们了,要杀要剐由我,你这个壮丁我要带走当差,这由不得你了。你去当兵吃粮了,这个银水壶就不征你的了,给你堂客留下,混口饭吃,去走你的亲戚去吧!说不定你过几年就回来让你堂客过好日子呢,哈哈哈!”

说着,不由分说,命令几个士兵把赵大明绑起来,推搡着押走了。阿翠和小菊花母女欲哭无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和父亲被绑走,她们四顾无亲,只得背起背篓,一步一步向着和溪场方向走去。

3

于江水在笔记本上画了好多道道,讲了好多道理,这些道理都是赵胜勇从未听说的。赵胜勇疑惑的脸色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露出似信非信的憨态,但头上的汗只是一劲的出,口里还在嗫嚅,精准脱贫么?怎么个精准法呢?我赵家一代代都是穷,一代代都是单传,没有听说过自己穷还有政府来管的。解放前穷,那是没有田土,还有地主盘剥。我祖父被“刮民党”抓去当了壮丁,一辈子就没有了音讯,不知死活。我父亲从小就成了失去父亲的孤儿,如果不是和溪小学校那一帮好人的帮助,我奶奶和父亲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解放的时候,父亲参加了剿匪战斗,参加了志愿军去抗美援朝,转业后回乡安居乐业,政府分了房子住,娶了妻生了子成了家。包产到户时候,我们家也承包了几亩田土和山林,一家人吃饭住房都解决了,虽然生活清苦点,但也安定。穷一点,也怪不得别人,是我们自己身体不行。父亲去世后,我也去广州深圳打了几年工,也可以挣点钱,但由于身体原因,又不得不回来,守住这个家。现在孩子要读书,房子要垮掉,这能怪谁呢?

想到这里,赵胜勇说道:“于干部,你说说,我这样的情况,你说怎么精准扶贫法?”

于江水说,你家这种情况,与很多山区的家庭很类似。精准脱贫啊,就是要找到贫穷的根子。你家两个小孩子读书,你又有病,属于因学因病致贫。因学致贫的,政府有政策,不仅免学费,还有保险和生活补助、营养补助;考上大学的,还有无息助学贷款。因病致贫的,也有政策,要让你看得起病、吃得起药。我们不能让一个孩子因贫困而失学,这是中央的红杠杠,我们必须落到实处。贫困家庭的人均年收入,要达到四五千元以上呢。如果确实达不到的,只要不是好吃懒做的,村里会安排低保解决最低生活保障。饮水、住房,政府都会为你们解决。你看看,你家现在水管子都没有一条,吃个水吧还要到河沟里去背,将来自来水也会安到你家来。还有看病问题,村、镇、县里的医生、医院都会根据你们的病情为你们服务;还有医疗保险,大病统筹,住院报销。关于房子问题,我是建设局的,你这个房子肯定是D级危房,我会安排你们马上搬家,然后进行房屋等级鉴定,根据鉴定结果,政府会有建房补助款,你这个房子可以拆了重建,或者加固处理,这要看房子的危险程度。你这个房子,肯定不是加固的问题,必须重建的。

赵胜勇脸上的汗还在冒,不是天气热,而是因为激动。这一切,赵胜勇都是第一次听说,自古到今,他都没有听说过会有这样的好事情,自家的事情,政府会管这么多?

李碧喜也是半信半疑,但她已经享受到了公益岗位的好处,相信的成分比不相信的成分要多一些。起码,她每个月都拿到手了那些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钞票。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亲手触摸过那么多摸起来沙沙作响的纸币,她摸得最多的,是那个油布包着的那个银水壶。那个银水壶已经被她双手触摸得光润溜亮,但无论如何困难,她都没有想到过要把那个水壶卖掉换钱,那是赵家的“宝贝”。

今天,于干部不但给她讲了这些政策,还给她讲了一个家庭五年计划。

于江水说:“人的一辈不能只看脚背,更要往前看,看长远些,五年、十年,只要我们努力,只要我们向着目标努力,生活总会富裕起来的。”

如果真按于干部讲的那样,再辛苦五年,五年后,生活真的与现在不一样?房子真的能够翻新?看病吃药真的能够报销?想到这里,李碧喜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这个笑容是藏不住的那种,但她又想藏住,所以很不容易觉察到,但是她想收回那个笑容也很难。

于江水走后,她就与赵胜勇一起商量起孩子继续读书的事、房子翻新的事、参加医保的事、参加养老保险的事,有好多事都是新鲜的,让她觉得这是分田到户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她回到房间,又从一个老箱子里摸出油布包,拿出那个银色的水壶。这个水壶,到她的手里已经是第四代了,是婆子妈交给她的。婆子妈快九十岁了,把水壶的故事告诉了她。这个银水壶是奶奶临终时交给婆子妈的,现在婆子妈又交给了她,说,必须保护好这个水壶,不管怎么样,都不能丢了,这是红军用过的东西,将来碰到红军的时候,可以交还给他们。

4

阿翠抱着小文,牵着小菊花,一路走到核桃坪位置,跨过一条小河沟,喝了几口溪水,啃了几口干麦粑,继续向着和溪场走去。

赵大明生死不明,母子三人将来何去何从?她茫然无措。

这天,和溪场正好在赶场,场镇上人们在进行着各种交易,土豆、萝卜、猪仔儿、野鸡等,都摆在地上与人们交换。

阿翠和菊花已经饿得两眼发花,小文在怀里用嘴吸吮着阿翠那干瘪得已经没有奶水的乳头。他们身无分文,也再没有力气往前走。一些兵丁模样的人,背着双枪在人群中穿梭巡查,不怀好意地盯着阿翠看。

她们只好在这个不大的镇场上乞讨。一个好心的阿婆给了她们一碗水和两个包谷粑,她与菊花一人一个呑吃了,她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自己怀里的孩子。阿翠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5岁的女儿和1岁的儿子,突然置身于这异省他乡,举目无亲,她必须有一个生活的方向,或者有一个打算,为了她们母子三人。她终于做出了一个无奈而大胆的决定。她在菊花头上插上一根狗尾草,站在街边的屋檐下,默默地低头站在街沿坎边上,等待着有主顾上来看“货”。

一个穿着短褂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端起菊花的下巴看了看,又向阿翠使了一个眼色,准备拿手指头去与阿翠讨价还价。阿翠低垂着眼睛,泪水早就成了线。哽咽着说道,好人,有口饭吃就行,活下去就行,看中了就领去吧。

那人叹了一口气,抽掉了菊花头上的狗尾草,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抠出一枚银元,放在阿翠面前,又看了一眼阿翠,见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幼子,又摸摸索索地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块光洋,说:“妹子,咱不欺人,我也不是富户,但还有几升薄田,我只想给痴儿子找一个童养媳,不会让小孩子受苦的,你放心吧。我也只有这两个光洋了,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说着一手牵着菊花要走,菊花一头扑进阿翠怀里,大哭起来,妈,妈,我不走,我不饿了,我要与你在一起啊,我不走啊!

阿翠心里似有万把刀在割裂!但赶场有赶场的规矩,这是十里八乡都约定俗成的,如果成交的东西,哪怕是人,也万难反悔。虽然没有法庭,但乡风如此,大家都认这个理。插上了狗尾草,就是同意进行交易;谈定了价钱,就是签订了合同。阿翠只能对菊花说,女儿,这辈子老妈对不起你,你找一个好人家,也可能是你的造化,去吧去吧!狠心地把菊花推开。那人便牵着菊花的手,硬硬地拉起走了,留下两个光洋在阿翠面前,化为两窝没有了眼泪的眼睛,似乎在诉说着上天的不公与残忍!

围观的人群中,没有人上前制止,他们也在麻木地观赏着这种见惯不怪的交易。在大西南的山区,卖儿鬻女的现象十分普遍,特别是这种赶场天,成交的不仅是货物,还有人的灵魂和尊严。人与动物一样,是可以拿来交易的。这个国家机器所保护的,只是一种奴化的秩序,只要这种秩序不被打破,人们的尊严和灵魂永远也得不到保护。就象大地主冯炳宣一家,这和溪场的山、的水、的林,他说是他家的,就是他家的,他可以对任何一个种田的人收田租、地租和山租,因为他说这些田、地、山都是姓冯的,整个勒夹沟都是他们冯家的。他家的兵丁可以抽鸦片、可以使枪,而老百姓只能维护这个秩序,不要想着起来反抗,否则,那就会被冯家杀头。

阿翠不知道这一些,不知道这里的地盘是冯家的。但她在无意和无奈中成交了这一宗买卖,她卖掉的不仅仅是她的小菊花,更是她的灵魂和尊严。那两个光洋,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除了能够糊口,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这个时候,有什么能比糊口更重要呢?何况,她怀里还有一张嘴,正通过她的乳头拼命地吸食着她的肉体!

正当她弯腰准备收拾起那两个圆圆的东西要走的时候,一只脚牢牢地踏住了那两枚银元。阿翠抬头一看,是一个穿长衫马褂、留着山羊胡子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后面还站着两个凶神恶煞般的打手。

账房先生一声冷笑,说道:“妹子,这就想走人啊,知道这是谁的地盘不?”

阿翠面无表情,眼睛的睫毛被刚才的泪水打湿了还没有干,拧在一起,显得十分的凄戚。是点头?还是摇头?她不知道,她这两个银元,绝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自己怀里的小生命,而且这是用另一个大活人换来的。这两个多月以来,她一家,变故太多。在贵州老家,婆婆突然被地主龙疤三逼死了,房子被烧了;在四川,丈夫又被抓了壮丁,女儿被卖去做童养媳,而自己现在举目四顾、无亲无靠。现在竟然又突然出现一个与她争抢银元的账房先生。这个世界怎么了呢?

账房先生见她面生好欺,狞笑地说道,这儿是冯家的地盘,在这儿做买卖,要纳彩头知道不?念你一个弱女子,我给你优惠,只抽你六成,这两个光洋嘛,也给你折算成纸币,扣除彩头,一共再给你二百块四川政府军票,在和溪这个地盘上,你保赚不赔啊。

说着向着后面两个打手一使眼神,两人便甩给阿翠一叠纸纱,大约二十张,同时抠走了踩在账房先生脚下的光洋,扬长而去!

留下阿翠一脸惶恐而不安的神色。她只得收拾起纸币,向着人家打听有谁家愿意请奶妈的,或者小工的,或者烧火做饭的?她在一家小面馆里叫了一碗小清汤面食,温暖了一下胃,却不知道将向何方去。

这时,一个中年老师模样的人走到阿翠的跟前,说了一声:跟我走吧!

5

春节过后,当于江水再次来到赵胜勇家里的时候,那一座老旧的土木房子已经拆除,工人正在打地基,李碧喜正在旁边的工棚里为帮工的人们煮饭。赵胜勇一家现在寄住在他的邻居家的堂屋里。这里的人就是这么纯朴,人家有困难,邻居毫无怨言就让出自己的堂屋出来。这就是勒夹沟的民风。

于江水拿出手机,打开渝扶贫APP,点开日常走访一栏,在解读宣传政策、送点生产资料和解决困难三个栏目上打了勾,然后对着建屋的工地和李碧喜照了几张照片,上传到APP上。

赵胜勇扛着一根木料正好回来,见到于江水,便放下木料,招呼道:“于干部,你来啦,你这个危房鉴定真是太及时了,村里和镇上都来了,给我丈量了土地,让我填了表,说是要去领建房补助。真是太谢谢你喽!”

于江水说道:“赵大哥你就别客气了。每个人都有个人的难处,你这房子,也必须重建了,不然都成古董了。你看你家拆下来的那些土砖,都被硝侵完了,都快成粉了,你说还能住人吗?”

赵胜勇说道:“你还真别说,我家还真有一个古董呢!我奶奶说,那是红军用过的东西,看起来是银子做的呢!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对我母亲说,一定要保护好这个东西,不能丢也不能卖,再困难也要保护好,将来有机会了,就交给红军。”

于江水说:“真的啊?红军的东西,那肯定都是文物了。你是怎么得到的?”

赵胜勇说:“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母亲比我清楚,前段时间,母亲从她的老箱底找出这个东西,把我堂客和我叫到跟前说,这个银色的水壶,是红军用过的东西,不能丢,有机会一定要还给红军。母亲还给我讲了这个水壶的故事。我想问问你,现在红军在哪呢,我也不知道还给哪个呢?这个水壶就交给你们保管吧?”

于江水说:“红军就是解放军啊,红军就是党啊!”

赵胜勇说:“我知道红军就是当年的共产党,但现在这个银色的水壶交给谁呢?”

于江水说:“那你有空先给我说说这个水壶的故事再说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哈。再见!”

说着就一边打招呼一边走了。

赵胜勇道:“别急啊,吃了饭再走嘛。”说着也就扛起木料向屋基那儿去干活去了。

6

阿翠抱着小文,只能木然地听从那个教师模样的人带领,跟着走。天已经擦黑了,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啊。

他们来到一处叫做禹王庙的门前,那个教师模样的人才回过头来,对着阿翠说道:“妹子,我叫张运良,是渝南县乾丰人,在这儿当老师。我注意你好久了,你今天就将就在这里住上,以后再找出路吧。”

说着,张运良老师就对着里面喊道:“韦妈,安排一点吃的给这个妹子,今天让她们在这里过夜。”

从里面走出一个白发老太太,拉住阿翠的手进屋。这是一座普通的农房改造成的私塾学校,堂屋里一块黑板加上十多个条桌条凳,就是一个小教室。说是禹王庙,其实也不是庙,因为里面根本没有菩萨和泥塑佛像。

这个张运良,其实就是地下中共和溪特支的组织委员。这里是和溪早期共产党人韦奚成创办的一所国民教育小学校,也是党组织的一个秘密工作据点。中共和溪特支就是利用川黔边的特殊地理位置,发展地下党员,教化民众,宣传共产主义思想,开展打土豪、除恶霸等革命活动。前几年,韦奚成被县政府通辑而远走他乡,党的活动也转入地下,张运良只能以私塾老师的身份秘密开展活动。今天,他在街上看到阿翠流落街头,卖掉了女儿,又被冯家账房抢走了银元,他无能为力,只想有一天,一定要亲手把冯炳宣这个恶霸送上断头台。但今天,他还不能有任何动作,只能暗中帮助阿翠。

阿翠对张运良磕头谢恩,张运良一把扶起阿翠。说道:“如果妹子无处可去,就在这破庙里落脚吧,正好帮助韦妈做菜园子、下厨房、扫卫生,帮忙管一下学生,把怀里的小孩子抚养长大吧!”

从此,阿翠在禹王庙安起了家,带着儿子小文清贫度日。

小文长到七八岁的时候,还只有一个乳名,没有正式的名字。这个时候,禹王庙来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见到小文晃着脑袋在私塾教室旁边呀呀学舌,一问才知道这是前几年从贵州逃难到和溪的阿翠的小儿子。

这位中年人就是韦奚成,他受中共重庆地委的派遣,再次回到家乡继续开辟川黔边革命根据地,领导这里的党组织工作和组建革命武装。韦奚成将禹王庙的私塾学校改造成和溪小学,自己兼任校长,还兼着和溪的乡长。他决心为家乡办好事,办好学校教育,同时着力改革乡政。韦奚成亲自教授历史学科,给农民和学生讲述人类社会发展简史,灌输唯物主义思想,讲人生的道理,革除不良风气。

阿翠对韦奚成充满了敬佩之情,好象当年红军经过贵州剑河的枫门坳时,听到红军的战士们就讲过这些道理,但是这些红军现在去了哪儿呢?难道韦奚成也是红军吗?看起来,他们讲的道理是一样的,但看他的穿着打扮怎么也扯不到一块去啊。

使阿翠更为感动的是,韦奚成对她说,每一个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都要懂得社会和历史,都是国家的主人,包括小文文也应该上学识字。这些都是阿翠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怎么可能呢?小文文也可以读书识字?以前给小文文取名字时,就是希望他能够断文识字,就取了一个“小文文”的乳名。现在,韦校长亲自给小文文取了一个响当当的大名,叫做赵文栋,就是希望小文文成为一个读书识字的文化人,成为这个国家大家庭中的栋梁。

阿翠心里简直认为,这个韦校长就是禹王庙的活菩萨!阿翠决定在这里扎根,把小文培养成为象韦校长那样的人。

赵文栋在这种环境熏淘下,学习了一些文化知识,懂得了人生一些道理,慢慢长大了。他经常看到韦校长三半夜里还在开会,人瘦得只剩下骨头了,还要奔波在和溪与元村的山路上。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学校韦校长的宿舍里头,又来了许多的人,都围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去,都在默默的哭泣。他不知道,他心目中的偶像、英雄,终因劳累过度,离开了人世。他只知道,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韦伯伯、韦校长。

阿翠也知道,韦校长就是当年红军那样的人,但是,她无法证实。她经常听到风声,说冯炳宣还在县城里躲着,总有一天要杀回和溪场,重新回到其独霸一方的年代,绝不能让这帮泥腿子在和溪场这么闹下去。她怕,因为正是冯炳宣他们,抢走了她的丈夫,逼得她卖掉了女儿,还抢走了她的银元。如果不是禹王庙这个落脚点,不是张运良老师这样的好人,不是韦校长这样的领头人,她一家两口,也许早就客死他乡了。她怕冯炳宣他们回来,也怕韦校长他们象当年红军一样撤走,她不敢把那个水壶交给韦校长。

7

于江水接到通知,说是脱贫攻坚进入决胜阶段,必须全面完成各项工作任务,确保每个贫困户做到“两不愁三保障”。他必须马上赶到赵胜勇家去。

于江水每个月都要坐客车到和溪来。现在坐车所用的时间,比两年前要快捷得多。因为县城到贵州的高速公路已经通车了,从高速公路到和溪的省道也改造完成了,因此搭公交车到和溪,也就两个小时左右,比以前五个小时,快多了。

于江水欣喜地看到,在赵胜勇家原来的屋基上,已经建起了一栋一楼一底的红砖房,屋内虽然没有装修,但也还可以住进来了。一楼的大门由原来的破木门,变成了古铜色的铁门,门闯开着,门前贴着贫困户脱贫明白卡、房屋安全公示牌,乍一看,要把这所房子与绝对贫困户联系起来,还真有点不相信。

赵胜勇一家终于又搬家了,他们从隔壁邻居家搬回了自己新房,没有仪式,没有酒席,但赵胜勇、李碧喜两口子已经是笑得合不拢口了。女儿高中毕业了,没有上大学,去了广州一家工厂务工;儿子上初三了,成绩还不错,明年也要上高中了。她每月的公益岗位能够给他们一家带来固定的收益,女儿有时还可以寄点钱回来补贴家用,房子翻新,政府的补助款也到了位。赵胜勇要搞家庭养殖,准备先利用自家条件养几头猪和药山羊,无息贷款也发下来了。他家门口上还贴着家庭医生的签约书,他那喜欢出虚汗的毛病,也有专门的医生开药送处方,他用医保卡就可以买到药品。

这一切,真不是梦幻,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赵胜勇的祖奶奶传给奶奶、奶奶又传给母亲、母亲又传给堂客的那个水壶,到底要交给谁呢?那时的红军,就对其祖奶奶说过,我们穷人要过上好日子,就得奋勇起来革命和反抗,推翻这个反动的、剥削的统治阶级,自己当自己的主人,我们每个人都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没有恶霸,没有地主和坏人......红军说的这些话,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呢?现在怎么没见穿灰色军装、戴八角红星帽子的部队了呢?

赵胜勇和李碧喜常常在想这些事。前几天,赵胜勇因为心跳厉害,胸闷气短,还专门联系于江水,于江水亲自带领他到县人民医院检查,说是心脏房室瓣有问题,结果住了十几天的医院,做了一个小手术。但是他担心的医药费问题,又把他给惊呆了:他住院花了两万块钱,吃了不少药,身体也好多了,但是政府报销了9成,自己只拿了一千多块钱。你说这种事,哪里有过?最亲的人都不可能给你出这个钱啊,但我的医保卡真的给我报销了。政府说话算数,是最亲的人啊!为这个,我也要牢牢记住祖奶奶的嘱托,一定要把水壶的故事告诉大家,把保存了四代人的银水壶交给红军。我相信,于江水他们,村上的干部,镇上的干部,就是红军的人。

于江水喊了声:“赵大哥在家不?”

赵胜勇忙应了一声,出来拉起了于江水的手,说道:“在啊,你来了,我去给你熬油茶喝。”

于江水说道:“不用忙了,我一会儿就走,今天来看看你家自来水安好没有?”

赵胜勇说:“安好了的,这不,你去看一下。”

于江水说:“我是要去看啊。你配合一下,这样吧,你把水龙头打开,让水流出来,我给你拍个照。虽然这是形式,但这点形式还是要的。”

赵胜勇说:“不忙吧,拍照随时都可以,龙头一开水就来了。你先来坐坐,我给你看个东西。”

于江水说:“什么东西哦,你真有古董啊?那么神秘!”

赵胜勇说:“你看一下就知道了。”

于江水见他说得认真,也就不推辞,进了屋,客厅里有一个不锈钢取暖炉桌子,冬天既可取暖又可以当饭桌。“这是城里人家才有的配置啊,你也有了?”

赵胜勇说道:“哎呀,这不是有你的功劳吗,你为我们一家尽心尽力,我也得努力奋斗不是吗。我身体好些了,就到重庆找了一个工作,在一家汽车厂当门卫,每个月可以挣到三千多呢,买个电火炉子,也还是买得起了。”

于江水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就在桌旁边坐了。赵胜勇招呼李碧喜,让她把那个“传家宝”拿出来给于江水看一下。

于江水仔细端详着这个银色的水壶,用手敲敲,用耳朵听听,声音沉闷低重,不象银的,也不是古物,更看不出年代,要说是古董,首先在他这里就过不了关,值不得几个钱。

他怕赵胜勇和李碧喜失望,就问道:“赵大哥,这个东西你们保存好就行了,就当是你们家的古董吧,但实话说,这不是银的,可能是铅合金,值不了钱的,以前一般人家都有用这个壶。”

赵胜勇二人并没有失望,说道:“我不管它值不值钱,不在于值钱不值钱,如果真的值钱,那可能保存不到现在哦,早就被那些土匪龟儿子们抢跑喽。我是说,这个东西,要交还给你们?”

于江水吃了一惊:“什么,要交还给我们?你们的传家宝,莫开玩笑喽。”

赵胜勇真诚的说道:“这是我们赵家传了四代的传家宝,但一定要交还给你们。你们不是红军的人吗?如果你们是红军的人,那我一定要交还给你们,这是我们赵家的心愿和祖辈的嘱托!”

于江水一脸的茫然,不知道赵胜勇在说什么。

赵胜勇接着说,我的父亲叫赵文栋,他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被国民党反动派抓了壮丁。我父亲成了孤儿,与我奶奶一起靠打杂役过日子。是和溪小学的地下党收留了我奶奶和我父亲,他们才幸免一死。我爷爷被抓壮丁后也不知道死活,据说后来随川军出川抗日,可能战死在抗日的战场上了。和溪解放那一年,和溪恶霸冯炳宣固守勒夹沟,企图负隅顽抗。我父亲自高奋勇,带领解放军从侧面攻上勒夹沟,活捉了冯炳宣,这个恶霸终于被执行了枪决。后来,我的父亲参加了解放军和志愿军,开赴朝鲜前线抗美援朝。转业回来后,就地落户安家,政府把冯家祠堂分给我父亲和其他的贫农居住安家。奶奶去世的时候,告诉父亲这个银水壶的故事。它其实不是银的,只是一个金属的水壶,是红军长征时经过贵州剑河时遗落的物品。但我奶奶说,我祖奶奶要求我们一代一代保护好这个水壶,不能忘记红军的恩情。我父亲解放后参了军,这个水壶就保存在家里,父亲上世纪九十年代去世时,给了我母亲,现在我母亲年纪老了,就交到我们手里了。

李碧喜在一旁听着,神情凝重。她说,于干部,你是文化人,红军的故事在我们家代代相传,但也怕有说不清楚的时候,我祖奶奶说过,要把红军的故事一代一代传下去,去教育我们的后代,但是我怕时间久了,记不清楚了。你看,你们现在还这么关心我这个贫困家庭,让我拆掉危房,住上新屋。这个水壶,就交给你们保存吧,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让大家都知道,让大家都知道过去红军是如何对待穷人的,政府现在对我们这么照顾,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这离不开那些红军的牺牲和贡献啊。当年红军就是这样救我们祖奶奶一家的,你们就是红军一样的人啊!

于江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正在乡里读初三的儿子赵继承放学回了,见于江水在,就忙打招呼说道:“于叔叔来啦!”

赵胜勇说道:“继承,你正好回来,也听听故事呗。”

8

1934年的冬月,贵州剑河县朗洞镇场的枫门坳,来了许多的部队。他们穿着灰布军装,戴着有红五星的八角帽。赵大明一家正为无米下锅而犯愁,而母亲又生着病,妻子阿翠怀里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这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也只能这么煎熬着过。为了抵抗这没完没了的饥寒,赵大明还是想出门去找点活计。他准备上山去砍担柴火,挑到街上去卖,换点盐巴和粮食,回来给母亲和妻儿们煮碗稀饭喝,度过难关。

于是他就早早的出了门,往村外的山岗上走去。

村边的空地上,他看到驻扎着许多的部队。他心头一紧,不知道这又是哪儿的部队。这年头,不管是“刮民党”的兵,还是军阀王家烈的兵,都是抓伕、搜刮和欺压老百姓的。这些兵,又是干什么的呢?他们就驻在村边,却没有进到村子里抢东西,这也是很不寻常的。他正在进退无据的时候,几名战士发现了他,叫他老乡,向他说,他们是专门打土豪、闹革命的工农红军,专门为穷人打天下的共产党。

赵大明还是不很相信。就在昨天,寨子里的人听说红军要来了,都把门关了起来,大地主龙疤三带着家丁和金银财宝也跑到山后躲了起来。

那些红军见赵大明有点疑惑,就拉着他的手,询问他的家庭情况。赵大明说,我就是穷人,我每天辛苦劳作,却吃不饱穿不暖,这是怎么回事?不都是你们这些当兵的给祸害的?龙疤三占有良田和山林,我们打柴都得去很高很远的山上,种田得种他的田土,一年下来,除掉交他们家的田租,口粮都保证不了。你们当兵的,就没有好人。

赵大明这么说着,以为这些当兵的会发怒,会打他,但他却发现这些红军与“刮民党”的兵和王家烈的兵真的不一样,他们听他这么说,既不恼也不怒,而是和蔼可亲地说,老乡,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们就是为穷人来打他们、来闹革命、来闹翻身的穷人自己的部队,是毛主席、朱总司令领导的红军啊!

说着,还热情地招呼赵大明与他们一起吃饭,饭菜就是当地的野菜和苕子。当红军得知赵大明家里还有生病的老母亲和挨饿的妻子儿女时,又掏出两块大洋来,让他去买点米回家做饭,抓点药给老母亲看病,并向乡邻乡亲说明情况。红军马上就要开拔往前走,要过前面那条清水江,正在为搭建浮桥的事情想办法呢。

赵大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兵,以前都是兵来抢他,而眼前的兵还给他钱,让他去买米抓药。这是什么世道?这样的兵是谁的兵?从来没有听说过啊,这样的兵我也要当、我也想当。他向红军提出,他要去当红军。这时,一个红军首长模样的人过来对他说:“老乡,我们不能接受你来当红军,如果你走了,你的一家人不是都得饿死啊!去吧,回家去照料老母亲和家人吧!我们还会回来的。”

赵大明以为这是在梦里,使劲掐了一把脸,硬是生痛。他回到家,把见到的情况向母亲说了,也向乡亲们说了,大家都跑到村外去,很快与红军队伍成了朋友。红军在乡亲们的带领下,打开了大地主龙疤三家的粮仓,把粮食分给大家。大家自觉主动地拆掉自家的门板,帮助红军搭起了三座浮桥,两天后,红军部队都越过了浮桥,断后的红军战士又把门板还给了乡亲们。

赵大明知道了红军就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虽然不能跟着红军走,心里却对红军产生了无限的敬佩。母亲知道这是红军送来的钱和粮食后,坚决要起身去村外看红军。但是当母亲恢复些体力来到村外的时候,红军已经撤走了。母亲坐在红军驻扎过的地方,百感交集。忽然,母亲在草丛中发现了一个银白色的水壶,一个红军用来装水的小锑壶。母亲如获至宝,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这只小锑壶,5寸高4寸宽,精巧细腻,母亲想,这肯定是红军不小心忘记在这里的东西,红军救了我们一家,这个东西我们一定要替红军保管好,有机会再还给他们,我们没有什么东西报答红军,保护好红军的水壶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赵大明的母亲把小锑壶带回家里,用油布包包好,放在屋后隐秘的地方,小心翼翼的放好。

红军离开的第三天,龙疤三回到了寨上。他听说赵大明的母亲检到了一个红军的水壶,就带人到了赵大明家,要他们立即交出水壶。母亲让赵大明把水壶藏到一棵老枫树的树洞里。

龙疤三找不到水壶,气急败坏,对着赵大明母亲说:“你这个老不死,如果你不交出水壶,我就烧了你的房子,把你家的田租再翻一倍,让大明给我打一辈子长工,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那红军的东西,你也敢藏,看来你就是想造反啦。”

母亲两眼闪着坚毅的目光,坚定地说道:“我不知道有什么水壶,你到其他地方去找吧!”

龙疤三见大明一家软硬不吃,一把火就把赵大明家的茅屋烧了一个精光。

母亲经过这么一折腾,刚刚恢复点儿元气的身体就突然跨了下去,在残垣断壁的屋檐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终前,他拉着大明的手说道:“儿啊,红军是我们的恩人,他们去了四川,将来还要回来的,一定要把红军的水壶保护好,今后给你们的崽儿们看,给大家看,要记住红军的恩情、红军的好......”

母亲去世后,赵大明带到妻子儿女到山上搭了一个窝棚,那个小锑壶,成了他们家最珍贵的东西。老母亲的话,时刻萦绕在大明和阿翠的耳边。山里的人认这个理,再穷,母亲的话,特别是母亲的遗言,就是大明和阿翠一辈子的精神支撑。

赵大明逐渐想明白了,要想过好日子,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去寻找红军的足迹!他与阿翠商量,待过了年,他们就出发。

9

于江水听得出神,不觉之中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对着赵胜勇说,这个小小的锑壶,原来深藏着这么些故事。这些故事,我们一定要代代传颂下去。

赵继承对赵胜勇说:“老汉,我们学校要搞一次红色故事演讲大赛,你说过,爷爷上过战场,参加过剿匪战斗,还参加过抗美援朝,你给我说说呗,我想讲给同学们听。”

于江水说道:“好啊,你爷爷真是个大英雄啊,你要好好讲给同学们听哟!”

赵胜勇说:“继承,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赵继承说:“当然知道啦,你不是说要让我继承革命前辈的优良传统,把我们祖辈的故事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吗?”

李碧喜说:“幺儿,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故事。这把小锑壶,是你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到你这儿,已经是第五代了。你不仅要知道你爷爷的故事,还要知道你爷爷的爷爷的故事,更要知道现在的故事,我们的房子、我们的签约医生、我们的安宁的生活......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来的么?”

赵继承说:“妈,我知道了,我们学校就是原来一个叫韦奚成的爷爷办的,现在我们学校正在申报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红色教育基地,还要建奚成图书馆和陈列馆呢!你这把小锑壶的故事,我一定要讲给同学们听,我还要把这把小锑壶献给陈列馆,妈、老汉,你们同意不?”

赵胜勇、李碧喜异口同声地说:“当然同意,那太好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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