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落日沉向暮霭,千沟万壑的丘陵边缘难得有一段平原。放眼望去,除了陡坡坎上驻立的一棵干枯的歪脖子老树外,便没有一处能够称作风景。那树已经老的不成样子,龟裂的树皮偶尔会随着强劲的寒风剥落下来,露出光滑的树干,然后被风卷着黄土涂抹一层尘埃,借着昏黄的日光诉说它的历史弥久。
有一个步履略显蹒跚的身躯向老树走来,两只脚一步一步缓慢地砸向地面,踏起一层黄烟,随即便被风吹个干净。这个穿着破旧大衣、浅灰色裤子的老人,手和脸酷似抻过劲儿的塑料布,与歪脖子老树的树皮一样龟裂,脖子上的那条绛紫色长条围巾,似乎成了整个昏黄世界的风景线。这人叫余恒书
余恒书的脚步停留在歪脖子树一旁,与之并列而立,视线直勾勾地盯在陡坡下面的那条急转弯土路上。若不是寒风吹起围巾,他和老树俨然是一幅时间停止的油画。良久,待落日将最后一丝余晖从树干头上收回,天色开始暗淡下来。余恒书点燃一颗烟,猛吸了两口,便将其插在脚下的土堆上。他解开围巾,抬脚将其挂在树杈,打上一个非常漂亮的死结,用手扥了扥,确认足够结实后,便毫无顾念地将脖子挂在上面......
人在万念俱灰之际是无惧生死的。余恒书之所以走到这一步不能说是他咎由自取,而是这个时代赋予他这样的命运。他出生在五十年代末,和中国这一波广大的农民一样,经历了那个贫瘠的年代,也目睹了改革开放给社会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余恒书的变化始终没有摆脱他的父辈留下来的一套思想,种地、结婚、生娃,再让娃种地、结婚、生娃,如此反复循环,也不知道到底要循环到什么时候。在八十年代,他选择了一个榜样,那就是他的村支书——苟良。他想尝试着摆脱父辈留给他的思想,好让自己的人生略有不同。
首先效仿的是优生优育。苟良是与余恒书同岁、打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玩伴。在八十年代,他继承了父亲的职业,成为村里的最高领导者。在“先富帮后富,大家一起富”的引导下,苟良开启带领村民发家致富之旅。三十多年后,苟良如愿以偿,但“大家一起富”的步伐好像滞后许多。在余恒书眼里,苟良的成功是从优生优育开始的。当苟良从产房里抱出自己的儿子后,便向村民保证,他只生一胎,并率先让媳妇做了绝育手术。这一举动让余恒书好生羡慕,有那么好的媳妇,那么好的儿子,思想觉悟也那么高。但他绝不服输,跪地祈祷自己的老婆也生下个男娃后,毫不犹豫地跟随苟良的步伐,让媳妇也绝了育。自那以后,他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苟良。苟良给孩子起名苟世安,他给孩子起名余富贵;苟良的孩子上学得了三好学生,余富贵也名列其中;苟世安长大成为一家国企的科长,余恒书也花钱托人给儿子安排进一个事业单位;苟世安从老子手里“借”来巨款,买了一辆小汽车,余恒书也从亲戚手里借了个遍,让儿子坐在了四个轮子上面。久而久之,两家人似乎是处在同一跑道上的运动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可到最后,余恒书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儿:苟家越过越富有,脚步跑得越来越快,而余家虽然勉强跟上了步伐,但已负债累累,再这样比下去,余恒书肯定会被苟良拖垮。正当他陷入沉思之中,老天爷给了余家和苟家一个似乎公平的判罚,那就是让他们的儿子同时终结生命。就在余恒书上吊自杀的歪脖子树下的那个弯曲的土路上,苟世安开着新换的汽车,带着余富贵狂奔,车开的太猛,在急转弯处发生翻滚,二人同时丧命。
余恒书和苟良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苟良万念俱灰,一病不起,每日在家饮酒作乐,闭门不出;余恒书在忍痛之余,似乎有一种快感,老天爷总算公平一回,让余家和苟家享受同样的丧子之痛。可这痛快的痛是如此的扎心,余恒书懊悔不已,坐在儿子的坟前,一杯酒下肚,泪目断肠。试问自己:这些年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逼迫自己走了这样的路?为什么当时就不多生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和苟良攀比?所有的为什么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牢牢罩住余恒书的思想,两个鲜活生命的骤然终结似乎宣告了这场攀比也该画上句号。但是,上天给了余恒书反败为胜的机会。
一个年轻人走到了余富贵的坟前。他递给余恒书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古斯特科技有限公司销售部经理孙小兵”。他告诉他人死后还能存在的,存在的状态就是灵魂。而这个古斯特公司就是专门经营管理灵魂的企业,也恰好在余富贵去世的当天,古斯特的收灵车路过车祸现场,捕捉到了两个年轻人的灵魂。他们可以通过高科技手段将灵魂显现,继续与亲人交流沟通,如果亲人能够出得起钱,也可以给死去的人找个灵魂配偶……
余恒书哑然地笑了,这个世道奇怪的很,他经历了五十多个春秋,经验告诉他这个古斯特就是个骗子。出于善意,他将名片塞进口袋,但也决绝地给了孙小兵否定的回答。孙小兵并未感到意外,彬彬有礼,告诉他想好以后可以联系他。
那一夜,余恒书无法入眠。虽然他断定这是一场骗局,可念子之切让他在理智与感性之间进行了非常复杂的斗争。如果古斯特的故事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真实,他完全可以尝试去看看,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最多也就是被他们愚弄一番;如果仅是如果,他不会在孩子上面再动一个念头,就当这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他开始新的人生。
次日,他便给孙小兵打了电话。果然,不到一个小时,孙小兵就驱车到了他的面前。他带着他来到一个偏远的山沟里,那里有一栋大楼,门口写着“古斯特科技有限公司”。余恒书有些忐忑了,他心中信任的天平逐渐向孙小兵倾斜。在进门之际,他被要求换上一身黑色服装,随着通过一道道门禁,里面越来越冷,越来越安静。孙小兵将其带到一个蜂巢状的展厅里,告诉他这里存储着一千多个灵魂,每一个巢穴都有一个灵魂单元。余恒书将信将疑地观摩着蜂巢,发现每个巢穴端口都贴着关于灵魂基本信息的封条。他的目光不停地上下打量,孙小兵知道他的心思,他在找自己孩子的名字。
孙小兵拿出一个遥控器,轻轻一按,那蜂巢便缓慢地转动,然后孙小兵对着遥控器说一句“余富贵1057”。蜂巢便精准地将编号1057的巢穴单元转向了余恒书。看到“余富贵”三个字,余恒书心中起了波澜,一股绞心的热流冲入大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1057单元的封条上写着余富贵的名字、年龄、身份证号码等等。孙小兵将食指按在了遥控器中央触摸屏处,这是在核实身份,没用10秒钟,1057单元的边缘便亮起了蓝色的光,贴在上面的封条自动消失,一个直径二十公分、长约八十公分的圆柱体缓慢移出。孙小兵告诉余恒书,他的儿子就在这里面。
余恒书尽力保持克制,他只是扫了一眼孙小兵,示意可以让他看看。孙小兵心领神会,继续按遥控器,一台自动行驶的电动车走过来,伸出两个抓手,将1057单元牢牢抓住,然后走到了一个黝黑的廊道里。孙小兵带着余恒书走到了另一间比较狭窄的屋子,屋子里亮着粉红色的灯,让人感觉如入梦境;正对着一面黑色的墙是一把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座椅。孙小兵让余恒书坐上去,并将屋子的门关上。顿时,屋子里处在一种极为安静的时空,余恒书略有一点恐慌。
突然,那黑色的墙出现了一道横着的细长的白光,白光逐渐变宽,变淡,一个模糊的轮廓呈现在白光的背后,待白光消逝,那轮廓也逐渐清晰,最后,余富贵的影像完全展现出来。此刻的余恒书已经老泪纵横,他一声不响地盯着儿子的影像,心中早已澎湃万千。当余富贵喊出一句“爸爸”的时候,余恒书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始嚎啕大哭。他万万没想到,在痛失爱子后,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之重逢。这回,他信了,古斯特不是骗局。
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儿啊,你在那边还好吗?”
余富贵一脸哀伤,有气无力的样子,回道:“爸爸,我想你,我到处找你,就是找不到你,你去哪了?”
余恒书低下头,闭上眼睛,将一股热泪强忍了回去:“爸爸也一直在找你,现在找到你了!”
“我妈妈呢?她在哪里?我想回家,爸爸!”
“孩子,你妈妈在家里呢,跟我回家吧,孩子!”
……
人肉之躯与孩子的灵魂影像如常人般交流着。余恒书不知道这高科技到底是什么,但能够让人能够和死去的人继续交流沟通,这便是天大的造化。
他们的交流仅仅持续了五分钟,黑色墙面的光影逐渐消失。灯开了,门也开了,孙小兵走进来。
余恒书明白了一切。古斯特正是利用人们对死去亲人的思念之情牟利的。他没有留恋太多,走出小屋子后,问道:“怎么收费的?”
“一万一次,一次三十分钟!”
余恒书心里沉重了,这个回答是他所预料到的,但也是不愿意接受的。一万一次,以他老农民的收入,苦干一年也就见上三四次面,真够黑心的;但回过头来想,古斯特为这个项目应该投入不少,没有高的利润怎么挣钱?他没有说什么,心里,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价格,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以后争取多挣点钱,攒够一万就来看一回儿子,余生也就这么点念想了。
但更让他沉重的是,孙小兵给了他一个限制条件:“老余,我十分理解您的爱子之心,但公司有公司的规定,您以后必须每个月来一次,否则余富贵的灵魂就无处安放。您也知道,我们保存灵魂的成本是极高的,收集灵魂的技术难度更高,每一个单元都用极为特殊材料制成,成本都在贰拾万元以上,所以,我们现在每天都在亏本。”
余恒书皱皱眉头,面露难色。这哪是穷人玩得起的东西?每个月去哪里找一万块钱?只能把能卖的都卖了吧,能看几次就看几次。他并没有表示出任何拒绝的意思,只是问了一句:“苟世安的灵魂你们也有?”
“有!”
“我能看看吗?我需要确定一下,回去也让告诉苟良,这样你们的收入就多了!”
孙小兵犹豫了片刻,按规定,公司储存的灵魂必须是亲人才能看的,可为了满足余恒书的要求,可以破一次例。他答应了。继续之前的操作,那个电动车走了过来,刚把苟世安的灵魂存储单元拿出来,余恒书便抢了过来,举起便摔在地上,碎了。
孙小兵大惊:“你这是为何?”
余恒书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一种阴森森的语调:“哼,这回他姓苟的还怎么跟我比?我能见到儿子,他见不到!你们看着办吧,我无力赔偿你们的设备,但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可以做我的生意。最起码能挽回一点损失,我这个年龄也不怕你们折腾,死了也无所谓!”
孙小兵极为愤怒,可他也没办法。如果再给余恒书施加压力,恐怕连一分钱也赚不着;打他一顿也无济于事。这人老了刷起无赖谁能有办法?
孙小兵认了,他放走了余恒书。此后三年时间里,余恒书变卖家产,拼命挣钱,每个月按时来到古斯特看看儿子。有时候他真想自己能够掌握这样的技术,直接将儿子的灵魂搬到家里来该多好?可他这是妄想。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境的变差,他的身体也加快衰老,他甚至拉着老伴儿到黑市上去卖血。但他认为,所有的付出都值,因为看到了儿子,而苟良看不到。再苦再累,他都咬牙坚持,他能够感到胜利者的快感。
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余恒书对生活的激情引起了苟良的注意。苟良十分好奇,哪有死了儿子的人能活得这么痛快?他开始偷偷跟踪余恒书,直到古斯特。他见到了孙小兵,从他嘴里得知了一切。他大发雷霆,狂怒不已。孙小兵也非常遗憾。
最后,苟良想出了个更损的招。他愿意出一百万让孙小兵把余富贵的灵魂卖给他。孙小兵说这是有违原则的,灵魂不能买卖。而且他们公司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但苟良认为,余恒书能把苟世安的灵魂破坏,他就有权力要求得到余富贵的灵魂,否则,他将古斯特告上法庭,让他们无法经营,而且,他还威胁孙小兵,要找几个人暗暗把他给做掉。
孙小兵害怕了,妥协了。他果真把余富贵的灵魂卖给了苟良,但他也想出了个骗人的把戏,做了一个假的灵魂来应付余恒书。他以为这样可以万事大全,可他低估了苟良的仇恨和能量。苟良找到了余恒书,当着他和妻子的面将余富贵的灵魂摔得稀碎。
万念俱灰,晴天霹雳。余恒书的老婆当场晕厥。双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但最后谁也没杀死谁。余恒书心里最后一点优越感也被苟良无情的抹去,他的念想也便没有了。他自责,为他的狭隘、愚蠢、鲁莽自责;他绝望,为没有儿子的念想而绝望,这三年来他掏空了一切,如今已油尽灯枯,活与死也没什么分别,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死,让自己解脱,让妻子解脱,过生正常人的日子。于是,他选择来到儿子车祸不远的地方,在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可老天爷再一次捉弄了他一次。他那绛紫色的围巾是个伪劣产品,无以承受这个五十多岁老儿的体重,断了。而正在此时,陡坡出现了一辆车,安静地在急转弯处停了下来。借着黄昏仅有的余光,余恒书认出那车是古斯特的收灵车。他悄悄地隐藏下来,等待着事情的发展。果然,从车上走下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孙小兵。孙小兵看看时间,四周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又钻进了车子。
片刻后,一辆急速奔驰的车在这个急转弯处发生了和余富贵、苟世安一样的悲剧。余恒书看得心惊肉跳。
此刻,收灵车启动,在原地驻足了十分钟后便稍稍离开。而在他们离开之前,孙小兵从车祸现场的右前方拿起一只黑色箱子,那黑色箱子正发出极强的光,正是这极强的光干扰了开车人的视线,造成了短暂的视盲,悲剧也就发生了。
余恒书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他儿子的死是一场人为的车祸,是谋杀,他当即下定决心,一定要替孩子报仇。
余恒书强压内心燃烧的小火苗,这个时候必须保持冷静。他坐在冰冷的土地上,背靠着歪脖子树,不敢再朝下面瞅一眼,因为那是自己儿子惨剧的重演。他没有选择报警,因为警察调查的时候孙小兵恐怕早就销毁了一切证据。他要用自的方式为儿子报仇。现在,他和苟良似乎又成为朋友,现实将他们拉到一个战壕。
苟良接到余恒书的电话时颇感意外,他本以为这两个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在相互伤害后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但余恒书将所见所闻告之,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苟良也重燃了生活的希望,那就是为儿子报仇。他恨透了孙小兵,该死的应该是古斯特。
天色完全暗淡下来,除了天上点点繁星,余恒书再也无法用视觉捕捉到什么。苟良如约而至,打着手电筒照亮了靠在歪脖子树的老余,尤其是那条挂在树杈上的绛紫色围巾十分抢眼。他似乎明白余恒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他们都走了?”苟良开门见山,向故人提问。
“对,车祸发生后人就走了,但车里的人肯定死了,都过去一个小时了,我没听见一点动静!”
“你这是见死不救!”
“还有救的必要吗?那姓孙的见人不死是不会走的。”
苟良认同余恒书的道理:“好吧,我们下去看看,最起码也该打120的!”
两个老汉吃力地从坡上摸下来,用手电筒的光找寻惨剧的主角。但他们失望了,也震惊了,因为找了半个小时也没找到老余所说的车祸现场。他们甚至连车祸的一点痕迹也没找到。
如此,余恒书懵圈,苟良愤怒。刚刚成为兄弟的他们再次成为敌人。老余觉得无辜,但苟良觉得他是在戏谑自己,把自己骗到儿子死去的地方再痛心一次,这样老余就可以开心地挂在那棵歪脖子树上了。
余恒书也怀疑自己的眼睛,难道是看花了眼?但他看得真切,那场景现在还回荡在脑海里呢。他以性命担保,向苟良保证所见所闻是真实的,但苟良哪里会信他?而且歪脖子树上挂着的围巾已经说明他是不想要命的人。如果有人将车祸现场移开,最起码也该有点动静,老余趴着的地方距离“车祸”不足50米,就算放个屁他也能听得真切。
苟良没有心思再去理会余恒书,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老余没有死心,他仍然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并不为虚,可又无法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一连数日,老余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他想了一个办法,一个能够证明孙小兵是杀人凶手的办法,那就是跟踪古斯特的收灵车,他们肯定还会制造其它车祸,地点还应该是歪脖子树下面的陡坡上,因为那里是制造“自然车祸”的最理想位置。他躲在歪脖子树下面,正好可以隐藏。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像一名专业的狙击手一样守在歪脖子树前。天寒地冻,他就在一旁挖了个坑,里面填满稻草,还铺了一层被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耗在这事上了,只为了心中那个执念。可结局是让人失望的,他始终没有发现古斯特的收灵车。难道他们转移了地点?或者制造别的祸端?他如梦方醒。
由于长时间在寒冷中煎熬,他的腿脚有些不利索,身体也虚弱了很多。他不想去等了,再等下去可能连命都没了。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要用尽全力去找孙小兵。他离开了歪脖子树,直奔古斯特。
走到那个狭窄的山沟前,老余望见了古斯特的大门。大门紧闭,围墙高高,怎么进去?只能望门兴叹。而此时,他看到了同样望门兴叹的人,苟良。余恒书非常意外,但心中隐约感到苟良出现在这里对他没有恶意。
是的,苟良向他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两位老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苟良告诉老余,他在回家后不久就相信了他。不为别的,只为五十多年的交情。他十分了解老余,在有生之年从未听过老余说过半句假话。这两个月来,苟良做着与老余同样的事情,只是方法不同。他找到了孙小兵,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们谋财害命的阴谋。孙小兵当然矢口否认。苟良是个算计精明的家伙,即便孙小兵否认,他也依靠这种手段讹诈了许多钱财。但这些都无法弥补他的丧子之痛,他持续向孙小兵施压,最后终于从孙小兵的口中得到一丝或许能称为线索的东西----古斯特所谓的收集灵魂技术并未成熟,只能在人死的一瞬间才能有效。这是孙小兵失口说出的。
苟良抓住了这个关键的信息,可以推测出:既然古斯特只能在人死的一瞬间收集灵魂,他们怎么能预知人的具体死亡时间?除非是人为谋划好的。自从孙小兵说漏了这个秘密之后,人就消失了。
现在,苟良站在古斯特门外,准备直接捣了古斯特的老巢。而幸运的是,与之并肩作战的还有他的老伙计,余恒书。两个老人施展了各自本领,用从山上砍下来的树干做一把梯子,他们成功跳入围墙。
当他们走进古斯特的高楼时,眼前的一切再次让他们失望。因为孙小兵们早就人去楼空,除了凌乱的桌椅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孙小兵跑了,这更说明古斯特所做的买卖是见不得光的。
余恒书愤恨,气的咬牙切齿。苟良酷似泄了气的气球,蔫儿了下来。他们在楼里转了个遍,正准备离开之际,从楼顶层传来一阵恐怖而阴森的笑声,那笑声时远时近,时强时弱。两个家伙再次燃起希望之火,看来有人。他们循着声音爬了上去。
在一间凌乱的幽暗的屋子里,透过一丝微红的光,他们看到一个头发蓬乱、身体消瘦的中年男子,那笑声正来于此。他们走近一步,看的仔细,那男子面色发白,鼻梁上支了副眼镜,个头也不算很高,嘴角留着稀疏的胡须。见来了两个陌生人,那男子并未感到吃惊。
“你是谁?”余恒书喝问。
只见那男子并不急于回答老余的问题,而是转过身从一张椭圆办公桌下面掏出两把椅子,费力地推到余恒书和苟良面前。
“唉,好久没人问过我问题了,你们先坐下!”
老余和苟良面面相觑,不知这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有一种让人亲近和信任的魔力,让人无法抗拒。他们的疑问很可能从这男子身上得到答案。
男子看到两个老人坐下来,露出一丝疲态下的微笑:“你们就叫我青石吧,我的真名我也记不清楚了。我在这屋子里呆了十年,未曾有半步离开,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解决,除了我的实验,我基本上什么都不过问。”
“你也是古斯特的人?”苟良问道。
“古斯特?”青石一手戳在桌子上,一手扶着腰,侧着脸露出些许疑惑,“你是说这帮兔崽子给公司起了古斯特的名字?好家伙,还挺会玩儿。”
老余见青石说话慢慢悠悠,不急不躁,他急切地想知道孙小兵的下落以及古斯特的阴谋,无法按纳内心的焦虑,问道:“你是干啥的?那姓孙的跑哪去了?”
青石依然不紧不慢地回答:“你说的姓孙的我不认识。你们跑这里来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实验不成功,他们就偷走我的技术,在外面招摇撞骗,哼,以为我不知道吗?他们那点技俩连个小孩子都骗不了,怎么就把你们两个拉进坑里了呢?傻瓜,愚蠢。”
老余和苟良被青石的一股沉稳气势镇住了,他们好像小孩儿一般在聆听大人的教诲。青石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箱子,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嘿嘿,看到了吧,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我这十年的心血都在里面了。我是干什么的?我就是为了你们这些失独老人谋福祉的。”
余恒书看那箱子有些面熟,仔细想想竟然是在歪脖子树下车祸现场看到孙小兵临走时拿走的箱子。
青石看出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你见过这箱子?”
老余点点头,并将两个月前看到的那场车祸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青石听后,仰头大笑:“你说你真切地看了车祸,却没有找到任何痕迹,难道你就没发现其它的蹊跷吗?”
“蹊跷?”老余疑惑。
“你说的孙小兵当时穿什么衣服?”
“穿一个白色短袖T恤衫,黄色短裤!”
老余刚说出口,他就恍然大悟。在寒冷的冬天,孙小兵为什么会穿着夏天的衣服?他有病吗?
青石看到老余的惊讶,笑道:“你明白了?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影像而已。为了不玷污我的名声,今天我就把所有实情告诉你们吧!”
如此,青石向他们讲述了这十年来的故事。在十年前,青石还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才俊,他爱好唱歌,爱读书,尤其喜欢看科幻小说,无意间他寻到一本名为《水囚》的小说,里面就有收集灵魂之类的科幻情节。青石完全沉浸在小说里面,每日捧读。受到小说的启发,他真的决定要将毕生精力投入到对人的灵魂的研究里面。任凭身边的人如何劝阻,他毫不动摇。他孤军奋战,翻阅无数有关脑科学、次原子力学、量子力学、材料学的书籍,他就是个天才,通过努力,他得知灵魂的本质与人的肉身本质一样,都是类似于基因密码的东西。人的长相、性格、身高等都取决于基因,也就是DNA,而灵魂也有DNA,青石将其称为“元太”,用英文缩写为GDNA。DNA主导人的生命力,GDNA主导人的精神力,就是人的灵魂。当生命力旺盛的人死去一瞬间,他的脑电波会由强到弱,即频率由贝塔波段,到阿尔法波段,到塞塔波段,再到德尔塔波段,最后随着人的生命的结束而结束。这个过程正好完全地能够展现人的精神意识的GDNA。每个人的思维序列不同,决定了他的精神力量不同,灵魂就是人的精神力量的延续,是可以通过脑电波的变化序列来测量的。如果在一瞬间能够捕捉到灵魂的基因,将其收集起来并用合理的物理条件激活GDNA,那就对人类将有莫大的帮助。青石用了五年时间研究出了这个灵魂方程式。随后,他快马加鞭,研究了一种非常强大的激光仪器,叫做捕灵仪。这个东西本来是用来屏蔽在捕捉灵魂时的噪音的,但却被孙小兵用来制造车祸的凶器。而且他拿的是半成品,也不知道怎么用,索性就用这么个高科技东西糊弄手下。
青石的本意并没有恶意。他只想捕捉到灵魂后,进行储藏、维护管理、释放,让那些失去亲人的人能够继续和死人联系,进行情感上的沟通;也可以帮助警察破案,一些重大的离奇的杀人案中,死去的人最明白杀人凶手是谁,如果让灵魂说话,警察就省了好多力气。
奈何他的投资人沉不住气了,没等青石解决全部的技术问题就张扬起来,匆忙成立了古斯特公司。他们拿着青石的半成品招摇撞骗,甚至不惜谋财害命。他们制造车祸、火灾等祸事,在人死的一瞬间捕捉到灵魂,然后开始收取高额度的服务费。而青石曾警告过投资人,他在研究一种能在人活着的时候就可以收集灵魂的技术,只是需要点时间,但投资人没那个耐性,停止了对此研究的资助。无奈之下,青石只有依靠自己的脑力,在没有实验数据的情况下通过逻辑推理计算出了这个公式。
那个叫孙小兵的只是投资人的代理人,与青石接触不多,所以青石并不怎么认识他。孙小兵们的逃跑,大概是他们无法掩盖事实的真相了,所以才人去楼空。
听完青石的讲述,余恒书与苟良有点懵圈,他们两个文化程度不高,听不懂青石的一大套理论。但他们相信这是真的,怀疑的是他们看到自己孩子的灵魂是否为真。
青石给出了答案:“你们看到的灵魂只是灵魂放大器的影像而已,这是个非常复杂的技术系统。也可以算是真的吧,只是那机器每次只能用半个小时,然后就得换新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用的仍然是我研究的半成品,所有的真东西都在我手里呢!”
“可我在歪脖子树下看到的那车祸是怎么回事?”老余追问。
“这个就简单了。老哥哥,我并不忍心将事实告诉你,但现在你已经释然,我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你看到的那个车祸,正是三年前你孩子的车祸的影像。你们说的那个孙小兵拿走了我半成品捕灵仪,但它具有超强的激光释放能力,在车祸发生的时候,激光将整个过程的影像投向了太空,这段影像也是一段光子,它走向了1.75光年远的一质子黑洞,但黑洞并没有将这些光影吸入,而是使这光影转了半圆,就是一百八十度,走向地球。再经历1.75光年的路程,这些光影正好回到车祸发生地,在适合的条件下,你便看到了车祸的全过程。这来回的过程正好用了三年半,解释了你看到的孙小兵为什么穿着夏天的衣服。”
一切都了然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两个老头儿精疲力竭之余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并不让他们高兴,因为孙小兵们真的捕捉了儿子的灵魂,就是这真灵魂让他们反目成仇,互相伤害,最后连一点对儿子的念想儿都没有保留。
老余两个月前看到的车祸确实是假的,影像却是真的,还亲眼目睹了儿子车祸的全过程,这不禁有些残忍。
他们有点畏惧高科技,甚至有点恨高科技。智能时代给人们带来无穷的便利,但偏离人本性的智能就是一把刀刃,对人构成极大危害。两个老人的恨正来自于此。
余恒书想干掉青石,因为正是由于他痴迷研究这个所谓捕捉灵魂的东西才让那些财迷心窍的人有机可乘,因此才导致了自己的儿子成为受害者;可他又想,如果杀了青石,谁能证明孙小兵们,尤其是那个投资人的罪恶?青石是他们复仇的唯一希望。而且,真要追究根本,青石也不是罪魁祸首,而是那个写《水囚》的人,正是那个人胡乱写了点东西,才让青石着迷,才有了后来的灵魂交易公司古斯特。
余恒书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和苟良商量,争取说服青石做他们的证人。青石没有拒绝,而且认为事情的关键在于找到那个投资人,那是罪恶的核心。
两个老人跟随青石一边商议对策一边下楼,虽然青石比他们年轻,但十年的营养不良使他的身体比老人强不了哪儿去。他们步履蹒跚着,跟着青石来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甬道,甬道的一头是一块巨石。
青石驻足,笑道:“你们别以为他们聪明,都笨着呢。能比的了我?咱十年前就在这里留了个后路!”
说着,他在巨石上敲打了几下,竟然石门洞开,那巨石是假的,一道电梯打开了。青石缓步踏进,对老余和苟良说:“哦,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们!”
“什么事?”余恒书和苟良异口同问。
“其实,我就是那个投资人!”
言罢,巨石自动关闭,青石逃走了。老余赶忙在巨石上胡乱敲打几下,但无济于事。
两个老爷子极为愤怒,破口大骂:“我操你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