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停靠点

早早地送了儿子上学，我和同事急吼吼地赶往教师进修学校参加心理教师培训。在大多媒体教室外面的停车场，我和同事遇见戴眼镜的略有些胖的年轻女老师，白色毛衣，蓝色牛仔裤，小白鞋，简单休闲，她朝我们微笑，目光温和。找到座位坐下后，还有些时间，开班仪式开始前，我在读李汉荣的散文《目光》。“当我们记起某种情感时，回忆的筛子就在意识的深海打捞起一缕一缕目光，于是我们记起了目光后面的某一双眼睛，温柔的，潮湿的，或热烈的。”打捞回忆，我自己的目光将会在哪里停靠？读着读着，不自觉地就回忆起初次带孩子的那些凌乱的瞬间，那些灰色的记忆像布谷鸟的叫声那样渺远，却又清晰。酸涩，锥心刺骨的疼痛，无处投靠的目光像漫无目四处游荡的北风。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抱怨。两个孩子轮番生病，照顾孩子的重担压着我。生活似乎无所依托，无处排解的时候，我把目光投进书里，企盼能从书里找到依托。在接到接种新冠疫苗的通知后，我们几个老师相约一起赶到了卫生院，排队录入信息，填表，排队接种，集中观察三十分钟。在空荡的会议室里等候，大家百无聊赖地刷微信，时间过得很慢很难熬。我打开电子书软件，翻开便是《把信写给艾米莉》，第一次走进你，认识你，艾米莉。作为一个学中文的我，说来有些惭愧，这天之前，我对你并没有印象。艾米莉·狄森金，你好！对不起，认识你太迟。

艾米莉·狄森金，一个有着传奇色彩的女诗人，当我看着你的时候，就被你吸引，你的眼神清澈，如深秋夜空中最亮的星，含着诗意。1830年出生于阿默斯特小镇的你，二十五岁那年抛弃了身外的世界，就呆在自己的闺房里闭门幽居三十年，一袭白裙直到辞别人世的时候，你“没有皱纹和白头发，难以言说的安宁。”如何抹去镜中所有灰暗的目光，拥有处事不惊的安宁？此时此刻，对于我来说，热烈明媚的青春已经远去，悠然地在庭院里戏耍的背影已经模糊，油腻的烦杂的中年来临，生活一地鸡毛，处处小心谨慎，忍气吞声。慌张、失望、无法排解的忧郁……每次上完课，我站在教室走廊里踟蹰，简陋的操场里孤独的篮球架静静地站立着，我眼神空洞，脑子里各种念头频频闪现。艾米莉，在忧郁失意的时候，我开始读你。“饮食着珍贵的文字/他的心灵变得茁壮/贫困与默默无闻/再不能使他感伤/他跳着舞过暗淡的日子/使他飞翔的只是一本书/能有多大的自由——/当精神摆脱了束缚！”

我开始长久地凝视自己，像凝视一个陌生人。这样打量自己的时刻多么难熬！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失败，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开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看书：陪孩子玩耍的时候，喂小儿子吃饭的时候，改完作业做完资料休息的时候，孩子入睡的时候……我开始疯狂地书写，用笔工工整整地书写，而不是敲击电脑，或许是职业使然，我慢慢地写，纷繁跳跃的词语不断进入我的头脑，这样的书写类似于一种毫无意义的游戏，写完觉得没有主题，我便束之高阁。然而，这样的书写时刻，我变成了另外的一个我，既脆弱又强大，很容易快乐，也很容易流泪。艾米莉，这是不是你说的精神摆脱了束缚的感觉？像你一样，在面包屑看见盛宴，用蜜蜂、三叶草和白日梦缔造一片草原。你说”一颗小石头是多么幸福！在不经意的朴素里，把绝对的天命完成。”艾米莉，反复读着你的文字，我似乎看到了你平静的眼神里的一泓秋水，就在我意识到的那一刻，校园里四处静悄悄的，一种温暖开始蔓延，阳光透过叶片儿，泛起绿色的油光，操场沉浸在斑驳里，我的眼凝固了。

艾米莉，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多么幸运，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对于我来说，这多么重要。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总有我忙碌的身影，在搜索打印整理德育资料的时候，在批改作业登记孩子表现的时候，在上完两节课喉咙冒烟两腿疼痛的时候，我时刻想起了你的目光，温柔而含着诗意，于是所有的繁杂演变成丰富多彩。或许这就是你说的“我啜饮过生活的芳醇”，这便也是“幸福的琼浆”。很幸运遇见你，很幸运找到可以停靠的目光。因为你，晨曦比以往更加温柔；因为你，灰白的冬天有了暖色；也因为你，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子有了很多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