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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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春天的树叶，春天的山头和溪水。在春天，记忆纯洁得像小孩子的笑脸。安静地站立在阳光里，你仔细听，风装满了温暖，在你耳边呢喃细语。燕子们成群结队在树上啾啾欢唱。我的眼前仿佛铺开一片青草地，犹如婴儿的肌肤，柔嫩细腻。我好想触摸它们绵密的呼吸和充满青春的脸颊。
我将从这个春天出发，朝向未知的村小。我的眼，我的心，都被这个春天的事物迷惑了：春天的露水珠，娇美的花朵，树叶在阳光下的影子，孩子们烂漫的笑脸。这一季，休完产假的我前往一所农村的小学。一路上安静站立青葱翠绿的树夹道欢迎，仿佛早就在此等候，或许它只是在等待充满着希望的春天吧！这所小学离县城二十五里，它坐落于村集镇尽头的一侧，穿过一个理发店，左拐步行两分钟，然后右拐，迎面一块巴掌大的菜地，绕过菜地就到了。我知道，我像一枚新鲜的枝条，即将插进这座村小，在这里生根、发芽、长叶、开花。没有很多的期待，也没有很多的失望。春天的花朵和小草是不是也没有悲喜？它们向阳生长，只管生长、生长。春天是它们拔节生长的季节。
学校给我安排一个“臭名昭著”的班级，班上三大金刚，据说搞得学校乌烟瘴气。可是，我明白，孩子终究是孩子。或许他们背负的是原生家庭的痛苦，他们就像一棵背阴的向日葵，孤独且可怜。那段时间，我时常在思考，紧挨着这些纯洁的脸庞，紧挨着他们无助的眼神时，我拿什么给他们温暖？他们会追随我，满不在乎地去倾听春天一朵花开的声音吗?
我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孩子们的声音变小了，一些孩子看到我双手捧着书本，笔直地站立，安静地打量。当他们看到我，然后拿出书本，闭上嘴巴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教育就此开始。
坐在办公室办公桌前，转身朝门外望，一棵不大不小的丁香树站在我眼帘。花还没有开，孕着细小的蕾，树干显得寂寞，树叶也不怎么拥挤，嫩嫩的，舒展中有一丝怯弱。轻快的风，吹到脸上柔柔的，我开始看孩子们写的日记。或者是记流水账式的诉说，或者是纷繁复杂思维跳跃的描述，或者是反反复复的内心独白，或者只是简简单单的叙写。文字里摆满了纯真，看着看着发呆，看着看着发笑。“……去粉店吃粉的时候想妈妈，还闷闷不乐。在家吃午饭的时候想着妈妈，吃晚饭的时候想妈妈。为什么我到哪儿都想妈妈？我太难过了。”我好想告诉他：孩子，春天的花儿开了，学校的丁香花也即将绽放，妈妈的笑脸会印在花瓣上。站在树下，抬头便可以看见妈妈的笑脸。“我躺在床上，几束阳光射在了我的脸上，仿佛时间停在了这一刻。我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和黄白相间的灯，听见小鸟在树枝上清脆的叫声。这一瞬间是美好的。”如果美好定格在内心，无论生活多么黑暗，我们总是阳光明媚。我的孩子们，记录属于自己的真实的心境，多么可爱，多么美好！
倔强的雅又站在我的面前，她清澈明亮的眼睛，清秀雪白的脸庞，漂亮得像花园里最娇艳的玫瑰花，但是浑身带着刺。她站在我的面前，写满了不屑与任性。从春天到夏天，多少次她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用这样的眼神抵挡着生活对她的侵略，她用这样的叛逆保卫自己内心无处安放的热烈。我看了看她，越过她，门外的丁香花开了，小巧纤细，温柔动人，水滴型的花瓣总像没开彻底，仿佛花期可以长到永远。我想，可以送她一盆绿植，让她在悉心照顾里找到迷失方向的温柔与体贴。经历，让真实的生活有了更多色彩。就像河流里生长的鱼，见过世面的鱼，更有生命的活跃。窗外的太阳已经火热，夏天已经走来，绿色填满了我在村小的生活。篮球场是墨绿色的，朴素的国旗台后面整齐肃立的樟树是葱茏翠绿的，教学楼后栋的草坪绿意逼人，宽敞陈旧的食堂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刷上了青绿色的油漆……而我的孩子们，还不够茂盛葱茏，他们像被人遗忘在荒芜中的杂草，等待阳光和雨露的滋润。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可以等待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很多时候，我就这么久久地坐在办公室，雕塑一样，眼神有些迷离。也许，在操场一角的丁香树看来，我好像是固执地在等待什么。可是生活中值得等待的事越来越少，想吃什么蔬菜超市都有卖，蔬菜们在大棚里悄悄生长、成熟，它们还没有感受阳光和雨水的气息就被送到了我们的肚子里。想要看到的风景无需跋涉，打开网络，铺天盖地的图片和文字，甚至是视频介绍。思念的人通过视频、电话，分分钟见到。等待在消失，回忆在消失，念念不忘在消失，喜怒哀乐也渐渐消失。我们怎么能不麻木？而我的孩子们，村小的这些孩子们，能不能在大自然抚慰下慢慢成长？而不是在电视和手机里迷失，在铺天盖地的无聊里丧失本该拥有的天真与朴素。
我所在的这个村小，建于1991年。前后两栋教学楼，花玻璃紫色木框窗户，用细小石子和水泥混合铺成的墙体，虽有些陈旧，但是朴实耐看。有的时候，我喜欢独自站在墙边，用手抚摸着墙，细小的石子并不扎手，但是有凹凸不平的感觉，冰凉敦厚，让人踏实。教学楼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卫生间设在教学楼后面，老式的蹲厕成一排，夏天的时候“芬芳”扑鼻。在十几年前我们学校其实是中心小学，那个时候学校人数比较多，临近村的小孩都来这里读书。后来合并村子后，临近的村子里建了新的学校，加上城里的学校扩建，校舍建设越来越美观，墙体设计越来越花样繁多，不锈钢窗，护眼灯，嵌入了电视的黑板，宽大的操场，繁多的树木花草……，先进的教学技术和设备，优雅的环境，优秀年轻的教师队伍，让像我们这样的村小学生人数越来越少。考编分配的艺体科年轻老师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交通没有城区的便利，闲适无聊的乡村小学本来就留不住那些火热的年轻的心。快节奏高科技让我们这样的村小丧失了进入别人眼球的希望，我们固守的朴素与纯真一文不值。
秋天的时候，我开始醉心于教学。王崧舟的教学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名师的教学实录反反复复揣摩……我的心焦虑得像等待产妇的丈夫，我焦急地想让孩子们的自然纯真得到永生，我很害怕一不小心，它们便消失在季节更迭了，消失在生活的快节奏里。这在我的脑海里扎了根，长出了枝枝蔓蔓的枝和叶，一路攀爬，追赶时间。国旗台一侧的树叶每天都在飘落，很奇怪，有枯黄的叶子掉落，也有绿色的叶子随风飘落。一大早校园里静得只听见孩子们“刷刷刷”扫着落叶的声音。听着这样的声音，有的时候我会走神，我仿佛听见孩子们稚嫩的读书的声音，唱歌的声音，游戏时的欢笑声。朴素纯真像花朵一样芬芳，你想象它就在，你想象它离你很近它就紧挨着你。天高云淡的时候，我和孩子们一起到校园里捡拾树叶做标本，做树叶画。丁香树叶大的有手掌那么长，黄色的叶片上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孩子们拾起它们，制作成一条美丽的长裙子，制作成一条船，制作成一棵有特色的树，制作成美丽的梦。大自然给予了我们丰厚的营养，孩子们，我们一起去大自然发现美好。
教学楼后栋靠近围墙的地方有一长条的泥土地，春天的时候校长购买了一些方块状的草皮铺在上面，我们班的孩子充当搬运工把草皮整整齐齐地铺好，然后浇水，等待它们迎风生长茂盛葱茏，这样可以在这里打滚戏耍，等待蝴蝶蜂蜜垂涎，等待和昆虫们散步聊天。可是我们等到的依旧是泥土地，铺好的草皮并没有像我们预想的那么好，虽然依时打理，可是草越长越枯，最后露出细弱的根。孩子们却也不在乎，我曾经看到我们的孩子在秋天晴好的天气用手挖了一些泥土，做成了一个正方形的色子，放在角落里晒干，用棍子刻下几个点。方方正正，好看得很。在这些观察里，我嗅到了自由、童真。
风一天比一天肃杀，吹得窗户玻璃“啪啪啪”响。老式对开的方格玻璃窗，如果遇到大风不及时关好扣紧，那么那一扇玻璃也可能因此脱钩然后会被大风吹动，砸向墙壁，又猛地关闭，玻璃“嘭”破碎掉落在地上。冷风钻进教室，扑到我们的怀里。孩子们用硬纸板和透明胶把残缺的窗户补好，虽然外观上不是很好看，但是我们似乎毫不在意，只要冷风不咆哮，就不影响我们学习。冬天虽冷，但是我们在教室里读故事，在地坪里跑步、跳绳、打滚，在走廊里玩游戏，在树下翻找昆虫。我的孩子们，他们的心里似乎有着一团火，温暖了整个冬季的校园。时间辗转，第二年冬天的时候，上面的领导来得特别多，听说是为了学校新装修的事情，校舍毕竟太陈旧了。他们四处查看，到处拍照，他们的样子和话语一点点飘入我的脑海，又随风飘散。一个学期后，墙壁新刷了，窗户更换了，教室里电灯更换了，风扇也有了，操场垫了塑胶。可是过了两三年，听说还是需要搬走，学校后栋的住户不能搬走，学校没有办法封闭式管理，玉兰树后面的坟无法移除，学校的围墙开裂，食堂陈旧很多设施不达标……终究是要离开，在这最后的冬季里，操场上安静站立的那一棵玉兰树，光秃秃的枝干伸向天空，失去了叶子的树，会不会有一些寂寞和一点想念？这最后的冬季，我把那棵玉兰树拍下来，还有那洒满欢笑的操场，教学楼后栋散发芬芳的泥土地，存到手机里，伴随着我，度过漫长的日子。村小啊村小，即将走向寂寞，如同这掉落树叶的玉兰树。
我喜欢春天的美丽与温暖，喜欢自然里的朴素与纯真。即便换到新的村小，我想我和我的孩子们依然可以捻一缕阳光，与明媚相拥，安然向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