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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军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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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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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想衣裳花想容

小年一过,竹山南路上的恭惠农贸市场愈发热闹起来,每天从拂晓路灯熄灭,至天黑华灯初上,里面顾客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围聚于摊店内外,争购堆得小山似的瓜蔬肉禽蛋卤,人声鼎沸吵得脑壳痛。齐西带着伙计小荣,还有腊月里的临时雇工周嫂,讲价,称重,脱毛,解剖,拣洗,送货……忙得小腿抽筋,上卫生间方便都是百米冲刺般来回,一面出售现宰的鸡鸭鹅,一面接待嫌麻烦不愿在自己家中宰杀活禽的顾客。他们或手抓家禽翅膀,或拎着大大的蛇皮袋,一窝蜂似的挤在齐西良禽店。

雾蒙蒙的灯光下,嘎嘎喳喳惊恐的叫声,挣扎的扑腾声,霍霍的刀剪声,难闻的臊臭味,萦绕于脸鼻黏乎乎带着腥味的热气,顾客们个个紧锁眉头,连声催促好了没有?好了没有?齐西湿淋淋刷白的手在长褂前襟胡乱地擦了一把,接过顾客的一张百元钞,举起迎着灯光察看了一下,随即塞进肥大的裤袋,一边打开钱柜找零一边笑嘻嘻地说,马上马上!别急,别急啊!顾客提着收拾好的土鸡转身匆匆离去,齐西道过一声走好后,不慌不忙接过另一名顾客急急地递上来的一尾白羽鸭子,将鸭头并拢在左手,右手拔去鸭脖子中段几撮羽毛,露出一个两三厘米宽的肉色口子。在举刀的当儿,齐西不经意地抬头,目光越过眼前人群,投向店外挤挤挨挨偌大的市场,最后停驻在禽肉摊位一名身材修长、瘦脸、大眼睛女子的身上。

那是他的妻子罗依。

罗依正一边斫砍一只过称的壮硕土鸡,一边笑吟吟地回应几名顾客的问询。望着她身上失去光泽显露陈年痕迹的棉外套,还有一头随意绾起的散乱黑发,齐西的目光满是疼惜爱怜,但随即情不自禁眉头锁紧,心中充满烦躁,恨恨地想早就跟你说过,抽空赶紧买新衣服去,你总拖着不去。现在好了,还有几天就春节了,忙成这样,可怎么逛去?这么想着,他手上的力气就大了,刀过处,鸭脖子几乎断开,鲜红的血噗的一声朝前喷射,吓得旁边几名顾客哇哇大叫散开。齐西顺手将扑腾得厉害的鸭子丢进脱毛桶里,提着沾满鲜血冒着热气的钢刀哈哈地笑。

埋怨归埋怨,倒提着几只收拾好的鸡鸭送至禽肉摊时,齐西还是细声细气提醒罗依,卖完案板上的鸡鸭就去一趟城南吧,把新年的衣服买了。罗依抬头朝齐西笑了笑,摘下右手手套,举手轻轻抹去齐西鼻翼上的一粒血痕,柔声说,知道了,我会去的。逛街买新衣服谁不想啊?随后她戴上手套,继续埋头切割。摊前一名老顾客逗笑道,你们这对夫妻可真有意思,在菜市场秀恩爱。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机要拍照发朋友圈。齐西红了脸,忙忙地转身出摊,甩着泡胀的双手挤过人群朝良禽店走去。

会去的!会去的……逛街买新衣服谁不想啊?齐西不满地摇头,谁不想?我看你就不想。腊月前就让你去逛街买衣服,可左拖右拖还是拖到了节前这最忙的几天。你说平时天天呆在农贸市场,买了好衣服也穿不出来,那就算了。可过年总不能又穿那件黑色羽绒服吧?齐西想起今年春节在罗依娘家做客,亲戚们围聚火盆旁烤火时,丈母娘眼睛瞟着他,扯了扯罗依的衣角,啧啧连声说每年春节都是这件羽绒服,也该添置几身像样的替换衣服吧?过几天大年初二过去,如果罗依照旧穿着那件黑色羽绒服,那颜面……齐西闷闷不乐地迈步进店,蹲身一个大水盆前,里面堆叠白花花已翻洗好内脏的鸡鸭。小荣代替齐西的位置,正忙着称重,宰杀。周嫂胸前系着灰色围兜,上面溅满血迹,她坐在另一个水盆前,解剖脱毛的鸡鸭,翻拣内脏。

齐老板,罗依不是说今天去买衣服吗,怎么还不去啊?周嫂将一只清洗过一遍的鸡丢进齐西面前的红色圆盆,大声问。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齐西瞥了周嫂一眼,哦了一声,淡淡地应道这不忙着嘛。走不开呢。

周嫂歪头瞧齐西,笑嘻嘻地说忙什么啊,是舍不得钱吧?你看你们夫妻,一年到头挣得钱也不少,可过年的新衣服也舍不得买。

齐西有些急,嚷道怎么舍不得了?罗依去年帮我买的一套雅戈尔西服,三千多,一双金利来皮鞋,一千八。

罗依是老婆爱老公,只舍得打扮你呢。她自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得。看她平时的穿戴,都是陈年旧衣鞋,这能叫舍得?周嫂宛如罗依的知己一般,撇着嘴说。

齐西睃了周嫂一眼,不愿再接话,心想周嫂你一年不过在我这店里干一个月活,倒是可以天天打扮得新妇一样。可我家罗依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待在这终日不见阳光的农贸市场,她比你更爱美,更想打扮,可成天面对活鸡死鸭粪臭血腥,哪还有心情打扮?再说了,每天天未亮就钻进这地洞里,天黑才回家,打扮给谁看?给来去匆匆的顾客看吗?可转而一想,齐西又觉得周嫂说得对,这些年罗依确实舍不得花钱。大概二十年前,齐西和罗依婚后从乡下来到竹山路租下房子,在这农贸市场开始摆摊贩卖家禽,至盘下这爿小店那两三年,罗依简直比城里人都会打扮,隔三岔五进美容店剪烫头发,什么分式刘海卷,波浪卷,慵懒卷,羊毛卷……衣服更是花样翻新,活力十足的连衣裙,端庄妩媚的小套装,女人味特浓的各色风衣,在衣服架子一般的罗依身上一一展现,把罗依装扮得宛似盛夏时节上摊的辣椒,青的晶莹剔透惹人怜爱,红的艳丽似火分外妖娆。后来呢,想着今后要在城里扎根,他俩按揭在竹山北路的西湖花苑买下了一套大房子,不久又在万商红购置了两个商铺,债未全了,俩人又想着将来儿子大学毕业后,怎么着也要让他出国留学两年,一来让儿子代他俩看看外面的大世界,二来更想让儿子奔个大好前程,不步他俩艰辛之道的后尘。如此这般,齐西眼中的罗依,多年来便变成眼前这副疏于梳妆打扮,随便什么衣服穿上身便跑来农贸市场的邋遢模样。她娘家人说她比乡下的种田女人都穿得陋衰。罗依听着,也就笑笑。不过正如周嫂所说,罗依对自己抠,对儿子和齐西的穿着倒是舍得花钱,特别是对齐西,每隔一两年,便花费数千元为他置办一套像模像样的行头,过季的衣鞋更是换得勤。齐西有时劝她也给自己买买衣服,可罗依每每淡淡地说我一个卖鸡的,穿给谁看啊。只要你不嫌弃就可以。记得有一次齐西被罗依敷衍得烦了,恼怒地说卖鸡的,卖鸡的,我不同样是卖鸡的,为什么你就给我买这买那?罗依嘻嘻地笑,轻柔地说你不一样啊!你是店老板,不仅要亲自下乡采购,还要跟一些酒店采购经理应酬。这么想着,齐西心里便觉得委屈了罗依。

 

吃过晚饭,罗依移步客厅,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然后仰靠椅背,缓缓地抬起双脚搁置茶几上。齐西洗刷碗筷收拾好厨房过来,见罗依闭着双眼,呼吸均匀,好像入睡一般。他蹑手蹑脚过去,拿起旁边的一床毯子展开准备替她盖上时,罗依突然睁开双眼,放下脚,朝齐西摆了摆手。灯光下,罗依的眼睛布满血丝,红得厉害。她站起身绕过茶几,走向厨房。

你去干吗?齐西的目光紧随罗依。

这一整天站着,我感觉脚都浮肿了。你双脚肯定也差不多。我去烧壶水,我们一起泡泡脚吧。罗依扭头朝齐西笑了笑。

哎,泡脚的事先搁一边。你不是跟新丝路约好了,今晚八点去做头发吗?齐西叠好毯子,坐下。现在过去,时间刚好。

算了吧……我有些不想做头发了。罗依伫立客厅正中,望着齐西,犹犹豫豫地说。

你前几天在手机上给我看的发型图,那个什么卷,蛮好看。说真的,也挺适合你。

是吗?

你都那么多年没进美发店了,换个发型,猪年肯定能更行好运。做头发嘛,反正坐着,又不累。要不,我骑摩托车送你过去?

我这头发……还是算了吧。过去新丝路店里戴上那个烫头罩,坐着两三个小时,难受得要死。不做了。不做了。再说,天天呆在闹哄哄的菜市场,头发做给谁看啊?

哗哗的水流声传来。齐西心中一声叹息,举着电视遥控器好一会都没有按下去。

做头发给谁看?女为悦己者容。我说罗依,你就做给我看吧。齐西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情调,大声说。

水流声突然中断,厨房里一阵沉寂。一会,哗啦啦的水流声响起,齐西听见罗依说,今天太累了,明天晚上再说吧。

一刻钟后,齐西和罗依高高卷起裤脚,面对面坐在一个大大的木盆旁,四只脚不时闯进盆里试探水温。袅袅的白雾弥漫,他俩有些看不清彼此的脸容。只是他知道,她也知道,哪怕隔得再远,再久,他俩在彼此心中的身影都不会模糊。

上午老秦过来说,明天开始他家店里杀鸡鸭还得涨价。下午老侯和老宋也过来说了这个意思。

还涨?那多少杀一只?

十五元。

老天。平常替顾客杀一只才五元,现在已经涨成十元了,还往上翻。是不是有点哄抬物价啊?

怎么说呢。老侯说农贸市场外面,这几天有专门替人宰杀鸡鸭鹅的,收二十元一只呢。

你莫听他们乱传。我看他们是趁过年,恨不得在宰杀鸡鸭上发一笔财。

两厢情愿的生意,能发财最好。你说我们明天涨不涨价呢?

……都是平时过来店里照顾生意的老顾客,再涨,我觉得面子上都过不去。就这几天,我看还是不涨吧?

那就不涨。

老秦他们不会说你什么吧?

自家店自家生意,关他们鸟事。

今天我们店里替顾客宰杀了多少只?

我估摸着不下一百四十只。对了,下午一名顾客气喘吁吁提来两个蛇皮袋,竟然装着四只土鸡三只土鸭。替他杀好后,他说他也不出那七十元钱,就拿一只鸡抵扣。我说我们存栏的鸡鸭都吃不过来,不好以鸡抵款。那名顾客说他家的冰箱都快塞满了,让我帮帮忙。我正为难时,你猜接下来怎样了?

怎样了?

周嫂啊,她接盘了。她把我扯到一边,悄声说她愿意出七十元,换取那只土鸡。

咯咯。周嫂这下倒拣了一个便宜。

那是。周嫂这人还真有点意思……对了,她说你不去买新衣服,根本不是在农贸市场穿不出新衣服,而是特抠,舍不得花钱。

听她那张碎嘴。

可我想了想,觉得她其实说得对。记得我们刚进城创业时,你不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店里杀鸡宰鸭吗?后来你不愿梳妆打扮,衣服鞋子全部捡往年的穿,甚至都舍不得吃……我知道,你这都是因为我们借了银行的钱买房买店面,后来又要为德明上大学和出国准备钱。可现在我们已经还清了银行的钱,德明的钱也准备好了,也该享受享受美好生活。我还想,往后不仅你要吃好穿好打扮好,我们还要长年雇用周嫂,甚至忙得时候再请一个临时工,把我俩特别是你解放出来。这样你就有空进进美容院,学学瑜珈,去外面旅旅游,在家里弄弄好吃的,还可以好好照顾德明的生活。我呢,也可以多接触接触外面的人,看能不能拓展别的生意……

呵呵。你倒蛮与时俱进啊。

当初我们进城做生意,不就是梦想有一天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吗?再说了,我们又不是坐吃山空,还得继续追梦啊。现在的时代,只要我俩不游手好闲,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还有,我们养老保险都买了,医疗保险也有了,你还怕什么呢?其实,我和老宋老候他们一起喝酒吹牛逼时,他们也多少透露过这样的想法。

我也想过,当然不是怕……以前确实是拼命地存钱……可现在,都这么一大把年纪,老皮老脸的,还有什么好打扮的……

你别说自己老啊。还年轻呢,看上去也还是那么漂亮。人靠衣装马靠鞍。你再打扮打扮,肯定还是菜市场里的一道靓丽风景线。你不是劝我明年买一台车吗?你新衣服都舍不得买,那车啊,我也不想买了。

你这嘴巴,专拣好听的说。我要是真进美容店、精品专卖店了,到时你可别心疼钱。

你这话说的,扎心了吧。刚进城时,我们多艰难,你那样花钱,我皱过一下眉头?

没有。

那不就得了。

好,好,那我明天可真要去一趟城南,挑一两身好衣服。

啊?你之前答应我去买衣服,都是假的啊?

哈哈。

 

腊月二十八……

腊月二十九……

除夕上午十时刚过,农贸市场骤然变得空空荡荡安静下来,零星的话声清晰可辨,宛似刚才还是大剧院繁管急弦的澎湃交响乐,瞬间便切换成后庭花园一名女子的浅吟低唱。大部分摊位人去摊空,四周的店面也好些关门闭户。齐西一边将外面的禽笼搬进店,一边对小荣说把手头上几只鸡鸭收拾好,你就回家去吧。小荣点点头,抬头望向门外空旷的菜市场,他瞧见罗依匆匆忙忙地走向这边,接着他听到一个声音传来,齐西,我上城南了。案板上还有两扇鸡,呆会有顾客过去,你便宜一点卖了算了。齐西赶紧应声,接过小荣收拾好的一只鸡,装进黑色塑料袋交给那名穿睡衣的男子。男子接过塑料袋后递过来十元纸币,齐西摆摆手微笑说算了算了,丁科长,明年多照顾照顾小店生意就是。随后他赶紧跑到店外,目光所及,罗依刚好走出农贸市场东门,上坡走向街道,瘦弱的背影渐渐不见。齐西望着那背影,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他张了张嘴,终是没有放声。

这个时候才去买衣服,都没什么好挑的了。小荣瞧着齐西低着头进店,不禁仰起脑袋打量了他一下。不过怎么说呢,老板娘前两天做的那头发,倒真是蛮好看的。

齐西闷声不响走到煤炉旁,端起钢筋锅放地下,抓起炉钩,捅了捅几个冒着熊熊蓝焰的煤球。重新将钢筋锅放炉口上后,齐西抬头开心地说,她能决定去买衣服,已经是一个大大的进步。

店里只剩下一名顾客,浓浓的妆,穿着一件淡褐色的绒毛风衣,长长的假睫毛一眨一眨,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小声地说,都除夕了,你们还这么忙,真不容易啊。

齐西转过身注视女顾客,笑了笑,没有吱声。他想,这一年里的最后一名顾客,怎么这么漂亮啊?

(原载2020年7月《鄱阳湖文艺》)、《新余日报》2020年8月28日仙女湖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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