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秋,这回你可以大展宏图,当大老板了。
送走农商行的领导,钟国永拍着罗秋的肩膀,目光越过近旁郁郁葱葱的果冻橙林,停在林外绵延至远山脚下的一大片撂荒地,啧啧叹道,真把这片地拿下来,那该是多大的产业啊。
罗秋搓着双手,两眼放光,瞧着钟国永的侧脸不住地笑。他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去年手术前,他躺在病床上就琢磨怎样扩大红星农场的规模,更多地吸纳周边脱贫户到农场就业。三千羽鸡鸭,十亩鱼塘,四名大学毕业生组成的电商团队,都不好再扩容,唯有五十亩果冻橙,市场销路好,售价高,完全可以把南面靠山的二三百亩土地流转下来,全部种上果冻橙。三年后挂果,那效益保准似汛期村前小溪流水,突突地上涨一下子淹没马路。其实,好几年前他有过这样的念头。没钱是首要问题。现在呢?他认为贷款没问题。农场创收完全有保障,质押给银行贷笔大款子出来,把土地拿下来,再建栋办公楼,整个红星农场就真正走向规模化了。
护士推着他走向手术室时,他郑重地把想法跟帮扶干部区政府办副主任钟国永说了。那情形,弄得像交待遗嘱一般。钟国永便在手术室外赶紧向范区长报告。范区长当即和丰庆农商银行的行长进行了沟通。等罗秋出院回到家,丢掉拐杖逐渐能独立行走时,贷款的所有手续都已办好。可钱却拖着未到位。这一拖,春天就过去了。罗秋心里急啊,催问到底怎么回事,钟国永便笑,说银行的人鬼精鬼精的,他们因为你的腿没有完全好,残疾人的身份未变,生怕你又因病返贫,所以款子一直不给下。罗秋知道急不得,于是一有空,便驱动双脚不停地迈步,想让它们尽快恢复自如。
大半年过去,罗秋终于告别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拐杖,步行,奔跑,一如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尘埃落定。二百万贷款,刚才行长握着罗秋的手说,下星期保证打到他卡上。
两人说了一会话,临离开时,钟国永问罗秋前些日子跟他提的事,考虑得怎样了。
你提过的事?罗秋有些懵,疑惑地问。
参加七夕鹊桥相亲会。
这事……
罗秋转头望着东边的一个山头。这山并不高,也就南方常见的连绵丘陵,但因山形似公鸡昂首挺胸于晨曦中唱晓,便有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名字:雄鸡岭。或许罗秋的远祖深爱着这只趾高气扬的公鸡,于是村庄也叫了山的名字。罗秋的红星农场,就掩藏在这只公鸡的尾巴处。
以后再说吧。
又以后……罗秋,你都奔五的人了,早该成个家,好好地享受人伦之乐,也不枉这么多年辛苦打拼。要不,参加相亲会的那份表格,我帮你填?钟国永试探着问。
罗秋淡淡地笑,坚定地摇头。
你呀!钟国永从裤兜里掏出钥匙,走向泊于十步之遥树荫下的乳白色轿车。未脱贫前说脱了贫找。脱贫后说丢了拐杖再找。现在丢了拐杖,又说以后以后。你干吗就不想找呢?找个老婆暖被窝,多好。看来,你还是放不下。
我有什么放不下的?
不跟你争这个。明天我让区妇联主席黄君玉亲自找你。她出了面,看你不束手就擒,乖乖地答应去参加相亲会。
望着那抹白爬上山坡,像一只白毛野兔蹿入绿海中,罗秋心里不由得轻叹一声。他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迈开双脚朝雄鸡岭走去。虽说在山间,这仲夏近午的阳光还是宛如长长的尖尖的指甲,抓挠得罗秋浑身上下甚不舒服。空气里氤氲着花草树木的气息,浓浓的,稠稠的,像化不开的蜂蜜自带清香。婉转的鸟啼,在地上,在枝间,在空中,脆脆地应和。淡绿,黄绿,嫩绿,翠绿,葱绿,墨绿,宛似绿色娘子军,一路迎候,令人心旌荡漾。
登上雄鸡岭时,罗秋感觉衬衫后背已湿透,他反手伸进衣领,在两肩间摸出一把汗,甩了甩,然后蹲身坐在草地上,背靠一棵杉树。目光所及,山下棋布几个小村,离山脚最近的那个叫项家村。出现在罗秋最佳视角的,是一栋四间红砖瓦房,它位于项家村的西头,几乎被那些三四层的楼房包围。几十年了,红砖瓦房周围的房子都已拆旧建新,只有它一如往昔,就像尘封在罗秋心中的那段感情。假如红砖瓦房也拆旧建新,说不定项芬芬在他心中建筑的碉堡,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要不,他对她的念想,最起码会减少几分。没有。脚前那块突兀的光秃秃的空地,不足一平方米,是这二十多年来,他站在上面俯视项家村,双拐一寸寸磨出的。身后那条崎岖小径,是这二十多年来,他拄着拐杖一个人开出的专道。
那年,他二十岁,那么美妙的青春年华,和初中同学项芬芬正在热恋中。他俩商定,下半年罗秋让媒人去项芬芬家提亲,第二年五一办婚事。然而不久,罗秋突遭不测,患上了脊椎疾病,双脚渐渐迈不开步。当母亲再也借不到一分钱带他上医院后,他不得不让双拐就此缠上他。起始,项芬芬赌咒发誓决不抛下他,可后来她还是哭着提出分手,说她可以不计较罗秋家的穷,可以忍受和孤儿寡母生活势单力薄的苦,但她实在接受不了待嫁的男人是无法行走的瘫子。罗秋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放任憧憬的两口之家,如尖尖的碎镜片刺痛他的心。他只能放任两人的海誓山盟,如暮春山野间一朵朵野花在雨中凋零枯败。项芬芬出嫁那天,罗秋拄着拐杖,第一次艰难地登上雄鸡岭,孤零零地站在这块空地上。不!那时这里还不是空地,罗秋无力的脚下,笨重的木拐旁边,草叶葳蕤向上,小虫儿爬过来爬过去。远远望着迎亲的车队进村出村,依稀听着唢呐声近了又远了,罗秋倚在拐杖上,哭得肝肠寸断。
这以后的日子,悲苦也好,快乐也罢,隔几天,罗秋便拄着双拐,慢慢地踏上雄鸡岭,定定地站住,俯视项家村,张望那排红砖瓦房。外出打工的那几年,夜晚住在难闻的棚屋里帮老板看守鸡鸭,常常在梦中,他像一棵杉树一般,长在雄鸡岭上。许多次他呆呆地望向山下,项芬芬扬着俊俏的笑脸,欢快地跑过村前小道,清脆地喊着他的名字奔上山来,于是他丢掉拐杖,张开双臂飞奔着迎下去……恍惚间一个激灵,罗秋回过神,山下空荡荡的田野,寂然无声鲜人出入的几个村庄,他终于明白,这情境,连梦都不是呢。
母亲在时,曾一次次低眉垂睑,厚着脸皮走进方圆数里几个媒婆家中,央告她们为罗秋说一门亲事。每一次看到返回家中的母亲两眼通红,罗秋便知晓她在媒婆那里忍受了不少言语的凌辱,泪水又洒了一路。他想都穷成这样,病成这样,还找什么老婆,成什么家。可他不愿违拗母亲,一直由着她。
母亲走后,罗秋一直茕茕一身生活。或许是过去那些挣扎在饿死冻死边缘的日子,麻木了他的心,也或许是从未放下对项芬芬的痴情,当他纳入贫困户生活有了保障,在各方帮扶下农场事业也有了起色时,媒婆不断上门说亲,罗秋却一概冷脸拒绝。现如今,罗秋成了区里脱贫致富的典型,创业的能人,缠了他二十多年的拐杖,也黯然躲进柴火间的角落,他的婚事,又岂然不牵动蹲点干部的心?只是罗秋无动于衷的态度,着实令人费解。
铃声响起。
罗秋站起身掏出手机,镇上鸿运酒店来电。他张望了一眼红砖瓦房,按下接听键,将手机举至耳边,转身慢慢地朝山下而去。
第二天上午,因为一客户定购的六十尾荷包红鲤鱼,当天急待发货,罗秋带着那四名年轻人在池塘里捕鱼。这时,黄君玉出现在池塘岸边,身边站着村支书丁强,还有区妇联办公室的小辛。
罗秋,你来一下,区里领导找。
丁强朝水花飞溅处喊。
很快,罗秋身着连体套鞋雨衣,湿淋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丁强正要介绍,黄君玉微笑地向罗秋伸过手,说他们早认识,老朋友了。罗秋请他们去旁边的小木屋,丁强嚷嚷,那里面又腥又窄,搬几个凳子在外面坐。
凳子搬出来放在一棵柚子树下,四人坐下,黄君玉单刀直入,说前年罗秋在区里作宣讲报告时,她在台下听,直听得眼角泛红,眼泪盈眶。不过,她认为倘若罗秋能说一说他的情感生活,那告肯定会更感人。罗秋嘿嘿地笑,并不应声。丁强摇头说他一榆木脑袋,哪有什么情感生活。小辛听着忍不住地笑。
丁书记,你这话就差了。黄君玉忍住笑,将头转向罗秋,意味深长地说,就是榆树,每年到了春天,也会发新叶开嫩花,引得蜜蜂围着它嗡嗡叫呢。
哈哈。这话可真有意思。丁强指着罗秋大笑说,黄主席的话,你听明白了吧?劝你赶紧找个老婆闹闹春呢。
可我真不想找。觉得一个人生活挺好。罗秋环顾三人真诚地说。
为什么不想找呢?黄君玉问。放在以前,你不想找,或许还能让人理解。可你现在四肢健全,身心健康,事业蒸蒸日上,一个人住一栋小洋楼,还不想找个伴陪在左右,总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
没有理由。罗秋淡淡地说。他在心里问自己,真的没有理由吗?是真的不想找,还是怕所找非人呢?
罗秋,别怪我多嘴,人家都说,你一直不想找老婆,是放不下项家村的项芬芬。丁强眨巴着眼睛说。
黄君玉和小辛齐齐地将目光投向罗秋。
丁书记,你可别瞎说啊。罗秋的脸像描上了一层红粉。他圆瞪双眼冲丁强嚷。都过去快三十年的事,什么也忘得干干净净。
但也有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某个人、某件事。黄君玉高深莫测地笑。去年的七夕相亲会,她曾打电话邀请罗秋。看来,在被罗秋拒绝后的这一年来,她对他致富之外的事情,已做过调查了解。
罗秋,这些年你和项芬芬见过面?
怎么可能。罗秋叫道。
在微信里聊过?
没有。我没有她的微信和手机号。
哦。这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难怪你只能向别人打听项芬芬的情况。因为你经常打听,也就难怪丁书记他们都知道你放不下她。
罗秋羞愧地低下头。他全然没想到,他自以为埋藏于心的秘密,因为这一贸然而愚蠢的举动,早已暴露在阳光下。
怎么说呢?项芬芬和她老公关系确实不好,她老公以前还经常打她,现在又得了肺病,全靠项芬芬一人打几份工,维持家里的生活,但再怎样,她不可能离婚啊。说得难听点,就算她离了婚,估计也不可能回头找你……黄君玉苦口婆心轻声地劝。今年的七夕相亲会,跟往年一样除了接受大龄青年报名,我们正在邀请一些人参加。你自然是其中之一。罗秋啊,你现在缺的,就是一个老婆。
黄主席,你说得都对。道理我也懂。罗秋抬头,脸色平静。可我过不了心里这道坎。这样好吗,等我想找对象了,再联系你们?
罗秋觉得话至此,他们自然知道多说无益。果然,黄君玉脸上堆砌亲切的笑,起身向他伸出手。
吃过晚饭,罗秋拿起手电筒,准备上农场转转。其实农场每晚都有工人值守,罗秋完全可以不用过去。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不去和那些鸡鸭说说话,他心里便空落落的。临出门,钟国永的电话打过来,笑着说因为罗秋没有给黄君玉面子,她向范区长报告时受了批评。罗秋一惊,问这事范区长也过问?钟国永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和你相关的事,范区长都挂在心上。不过,范区长又说,婚姻是大事,也是个人的私事,强求不得。他对你还是表示理解。
理解就好。
罗秋挂断电话出了门。现在好了,连范区长都表示理解,钟国永也好,黄君玉也好,还有严三保丁强一众镇村干部,肯定不会再来我耳边唠叨。哎,如果母亲还在,她让我找个女人结婚,我肯定得听。可现在……还是把心思放在红星农场的扩张上。那样,就可以像他们帮我一样,帮助更多的人。黄主席说项芬芬哪怕离婚,也不可能回头找我——她说得对。可是,我想过让芬芬回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生活吗?也许有过。也许没有。现在呢?罗秋觉得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了,他甚至不明白拒绝参加相亲会,到底因为什么。哎,还是别想这事了,先一个人过着吧。
有一阵,罗秋每天和农场工人割草喂鱼,在林间投食喂鸡鸭;到电商工作间和几名年轻人聊闲天,一道去农场采货发货;到帮扶的养殖场查看鸡鸭生长情况,指导防病措施……日子过得充实而惬意。只是到了晚上,罗秋从农场回来,收拾收拾自身,看一会电视上床,却久久不能入睡,于是往往陷入辗转反恻百无聊赖的状态,甚至全身憋闷得难受。窗外拖拉的蝉鸣,啁啾的虫声,听来根本不是悠长美妙的催眠曲,而是一根根细长滚烫的拨火棍,灼炙着他的全身。罗秋拉亮电灯,起床跑到卫生间冲凉,心里骂道,妈的,这个时候怎么就没人来说找对象的事!再躺到床上时,他便嘲笑自己虚伪。
这天上午,罗秋接到丁强的电话,催促他赶紧去一趟村委。罗秋问什么事,丁强说了声过来就知道,便挂断电话。罗秋不敢怠慢,心急火燎地赶到村委。走进丁强的办公室,钟国永和黄君玉也在,和他俩一并坐在沙发上的,还有一名低头留着短发的中年妇女。罗秋站在办公桌旁正待开口,黄君玉胳膊肘碰碰身旁的中年妇女,她便抬头望向罗秋。四目碰撞,罗秋不由得张大嘴,心一阵阵狂跳,他赶紧双手抓住桌沿。虽说那么多年未曾谋面,模样早已脱离姑娘时的清秀,罗秋还是一眼认出了眼前人,她就是项芬芬。他曾经的恋人。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他们三人轻轻地笑,起身轻轻地走过罗秋身旁。办公室的门轻轻地掩上。
一会,项芬芬又低下头。罗秋的双手垂下,目光投过去,又收回来,收回来,又投过去,他想说一声“嗨,你还好吗”,却无法开口,心里不由得对溜出去的三人生出无穷的恨意。
终于,项芬芬在沙发上侧过身,抬头面向罗秋,自顾自地说开了。她说她听说了罗秋这些年不畏病魔立志创业的事,她为他取得的成功感到高兴。对过去背弃诺言,抛下他另找对象一事,她向他道歉。听到对不起三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时,罗秋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他将头昂起,使劲忍住才没有出声。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呢?项芬芬冷冷地说。我今天被他们拉来见你,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是我当初抛下你另嫁,是我自己的选择。如今过得怎样,好与不好,都与你无关,用不着你牵挂。二是今后你不要再向别人打听我的消息。人多嘴杂,传来传去,说的话就很难听了。我老公已经听过这样的闲话,虽然他没有对我怎样,但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我不想让他难受。这两点,你听清了没?
罗秋红着眼睛盯着项芬芬,重重地点头。
那你要保证做到。项芬芬依然冷冰冰地说。
罗秋又点头。
项芬芬起身,经过罗秋身旁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身子擦过罗秋。脚步声停在门前,罗秋听见一个颤抖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儿子去年大学毕业,学的是电子商务。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他到红星农场锻炼锻炼。
罗秋没有犹豫,立马答道,好。你让他明天过来报到。
七夕鹊桥相亲会,罗秋盛装参加。有好几名女子感动于他的脱贫事迹,都向他示好。罗秋凭感觉,与高个子大眼睛的林小静互加了微信。林小静三十五岁,几年前离的婚。
国庆节这天,罗秋和林小静在鸿运酒店举办了婚礼。范区长作为证婚人,亲临现场发表了动情的讲话。项芬芬一家三口,坐在婚宴大厅二十六号桌频频点头。
晚上,一番云雨缠绵过后,罗秋心满意足抱着林小静,双唇噙着她的左耳垂。
不能生小孩,你当真不在意?
当真。
没有小孩,一个家,也会让人觉得不完整吧?
我们去领养一个?
好啊。
要不,就领养两个吧?
太好了。
我明天就去区民政局打听打听。
好啊。秋,你累吗?
不累。你呢?
我也不累。
2021年6月8日,香山听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