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是家里的长姐,下面有两个妹妹。
在纷乱的抗战年代里她担惊受怕地度过了童年时光。十六岁便嫁给祖父为妻。先后诞下七个子女,两个不幸夭折,留下三男两女五个孩子。在嫁给祖父的日子里,她陪伴着祖父一共度过了五十六载春秋。祖父撒手人寰后,祖母又孤零零地走过了自己这一生里最后的十年光阴,于二零一九年阳历十月十八日寿终正寝。
祖母的一生干净利落、忙忙碌碌。
我幼年时有一段时间跟祖母住。我从来不知道她几点起床。每每我起床后总是看到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好像那些活不干天就会塌下来似的。以至于幼年的我总是以为年长的人是不需要睡觉的。
在我的印象里,祖母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祖母的卧房总是洁净、整齐。每天起床,她总是条不紊地清洁床铺:被子一床床地叠摞整齐,枕头和枕巾都一件件拿起来抖落干净,铺展平整,床单都抚得平平整整,如熨帖过一般。这还不算好,总要将那被掖住的床帘子用手扯平,让其自然垂落才作罢。
整理好床铺,又猫着腰,拿起苕帚轻轻地划过卧房的土坯地面,一苕帚接一苕帚,将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你看她扫地的样子不紧不慢,像极了一位老工匠在倾心地打磨一件旷世的艺术品。扫罢,总还要再撒上一层水避免灰尘浮起,这才能离开卧房。
祖母就是这样一刻也不得清闲。
你看她“刷拉刷拉”地清扫完院子的落叶,又在修理墙根冒出来的地肤子;给羊扯完了草,又侍弄她养的那些花花草草;菜园子刚浇完水,厨房里又想起“笃笃笃”的切菜声和“吱呀”的拉风箱的声响……
我的祖母就是这样,春夏秋冬,一生风雨;勤俭节约,坚强隐忍;一生清贫却从不认输。
祖母是祖父的第二任妻子。祖父的第一任妻子秀外慧中,但是不幸染上重疾,不治而亡,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祖父也因为这件事吃上了官司。因为那时候路途遥远,信息闭塞,我这大祖母的娘家人对女儿的病情毫无所知,最后的消息便是女儿香消玉殒。一怒之下便将祖父告了官,吃定祖父是害死她这女儿的凶手。而人已然下葬,祖父又百口莫辩,最后还是吃了牢饭。再加上后来家里的重大变故,祖父在精神上受了重创,半生疯癫。便是后来饮了无数的药,也还是每到春天便会发作。我的祖母就是伴着这半生疯癫的祖父过完了清苦的一生。
许是祖父对第一任妻子用情太深,祖母从祖父那里并不能得到许多的疼爱。我于是便好奇了这大祖母的事情。可是因为祖母总是在祖父那里受委屈,因此对于这个忌我也从来不敢贸然去碰。长大一点后,便从旁处知晓了大祖母的事情。
后来,我试探性地让祖母给我讲讲从前的事情。她云淡风轻地提起了这段往事,但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你爷在这事上脑子吃了力。”却只口不提自己这么多年来从祖父那里受到的委屈。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祖母从祖父那里受了委屈后总是一个人“呜呜”地哭着或是默默地流着泪。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祖父动手打了她。这次家暴竟然也惊动了我的两个伯伯和两个姑姑。伴随祖母后半生的眼疾便是这一次被家暴后留下的后遗症。但是即便这样的日子,祖母也始终对祖父敬如宾。
我便是从这时开始,理解了她对祖父的感情。她总是宁愿自己蒙受委屈,也从不愿责怪祖父。
祖母刚嫁给祖父时,曾祖父在外面做点生意,家境也算殷实。祖母有了大伯后,曾祖父便从外地带来了很多的洋玩意和稀罕物给祖母补身子吃。后来的日子里,祖母总是炫耀似的跟我提起这段往事,说她那时候吃的这个那个啦都是别人所没吃过的;说大伯的虎头帽子上镶的金线银丝红缨子啦都是别家的孩子所没有的;说家里的大缸里常年会装满各种吃的。每提及此事,祖母的眼睛里总仿佛有星星一般闪耀。
文革期间,因为家里成分不好,经常被拉去批斗,红卫兵们半夜破门而入已成了家常便饭。祖母许是在这几年里受了惊吓,于是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她只要听见敲门声,便会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她一个人在家时,更是常常将大门紧紧关上。
曾祖父也是在此期间,被频繁批斗,最后不堪忍受,被逼得跳了井。而祖父便从这以后彻底疯癫。自此,祖母便一人撑起了一大家子:照顾年迈的曾祖母和几个孩子年幼的孩子。即便这时大伯已经能帮祖母分担重任,但是祖母也一刻也不敢停下来。她说每日里和别人一起出工去修路、筑大坝。中午发了口粮,总是不舍得吃,用手帕包好拿回来给曾祖母和几个孩子分着吃。
于是,在我的记忆里。祖母从不舍得扔掉一口粮食。就是一星馍渣子掉在地上,总也要捡起来吹去尘土吞了下去。我们吃剩了饭要倒给猫呀狗呀的时候,她总是眼尖地一把夺过,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这么好的粮食,就给狗吃啦?真是不怕造孽啊……老天爷看见了准让你一辈子没饭吃……”
我想,没有挨过饿的人哪里会有如此夸张的行为和切深的体悟,哪里会视粮食如生命,有着此般的虔诚。
祖母每每在跟我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我总是很感慨。而她就像是谈起别人的故事一样,没有叹息,没有感慨,只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平静得如一口古井。
我的祖母就是在这样的四季风雨里,拉扯大了她的五个孩子。也带大了几个孙子。我便是被她带大的一个。
幼年时的我总是喜欢跟在祖母后面。去给羊割草了,去捡麦穗了,去整理柴垛子了,去看她修理菜园子了,谁家嫁女儿去吃酒席了,去她的同伴家里串门了……祖母所及的地方我都有去过。于是我脑海中那许多的有趣的知识便是从这时知晓。
祖母总是会说一些我从未听过的事情,就是在学校里老师也没讲过的内容,而这些故事听起来却比老师讲的精彩多了,我是极欢喜听的。总是拉着她给我讲给我听。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楚卫,蒋沈韩杨……”祖母四字一顿,有节奏地教我诵读。我那时并不知这所谓“赵钱孙李”是何物,只觉得读来顺口,便跟着祖母咿咿呀呀“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祖母总笑我读得像是唱秦腔。我便越是拖了音长,提了音高,作出秦腔里丑角的滑稽动作,配上浮夸的表情,逗得祖母哈哈大笑。
祖母还是个“气象学家”——她能观云识天气:
云往东,刮狂风,
云往西,水滴滴,
云往南,要翻船,
云往北,晒干糜子晒干谷。
这首气象儿歌,便是我从祖母那里学来的。但也只是挂在嘴上,从未考证过它的科学性。
祖母的顺口话有一大箩筐:
张王李赵一家子,
剩下都是贼娃子
祖母姓曹,我于是在和祖母闹了矛盾怄气的时候,便会朝着她大声地喊着:
张王李赵一家子,
姓曹的就是贼娃子……
每每这时,祖母总要拿了苕帚追着我,我都是一溜烟地跑了去。野了一下午回来后,祖母便忘了这回事,继续教我:
大寒小寒
收拾过年
……
正蛇二鼠
三牛四猴
五兔六狗
七猪八马九羊头
十月的虎,满山游
冬月的鸡,架上愁
腊月的老龙不抬头
……
牛郎织女的故事、“算黄算割”的传说、秦腔里的戏文和人物、春节民谣、数九歌、二十四节气歌等我都有从祖母那里断断续续地听来。
在这些儿歌和故事的滋润下,我渐渐长大,祖母也渐渐老去。
不知从何时起,祖母走路需要依靠拐杖,听力也大不如从前,人也变得邋遢起来:衣服鞋子总是穿反了,以前侍弄的那些花草也都渐渐萎了。我将要离家的时候,她总是急得鞋子也顾不上穿就跑了出来,像个孩子似的惶急得询问:“咋又走了呢?啥时候再回来……”。
我知道,祖母老了。
去年中秋节,我回到老家。在祖母生日结束的第二天,我又要离开家了。临走的那天下午,我去看了看躺在炕上的祖母:
“婆,我要走了。”
“噢——几时?”
“就一会。”
“对——对——”
“那你睡,我就走了。”
“嗯,对……”
这便是我和祖母最后的对话。这一次,她没有问我何时再回来。也没有因为我要离家而惶急。
我知道,祖母的日子不多了。
两个星期后,祖母便不能下地,不怎么能吃得下东西了。
在祖母离世的头一天,我和家里通了视频,大伯和小姑都在。他们说祖母已经不说话了。问我要不要看看祖母的样子。母亲插嘴说了句不看下次回来就见不到了。我责怪她说祖母,竟然拒绝了。没想到再见已是天人两别。这也便成了我心中永久的悔。
祖母平静地躺在棺木里,只有脸露出来供亲属瞻仰遗容,头戴一顶凤冠,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这一天,我便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任凭我如何去哭泣,祖母便再也不能醒过来了。
出殡的那天,下着大雨,送行祖母的人回来的路上都开心地言说着:“好啊,这雨下得好啊,雨拍墓,辈辈富。”而我却始终为没能见着祖母生前最后一面而自责愧疚。明明一个月前我离家跟她告别时,她还握着我的手那么有温度,而此时却被一方矮矮的坟茔固住了,从此再也不能相见。
此后,祖母便要一人在这里,迎接另一个世界的风霜雨雪。
祖母离开了,仿佛这世间所有动人的故事,顺口的儿歌,美丽的传说都一并被带走了。
而我那个在祖母多彩故事滋养下的童年也便失去了往日的色彩,自此枯败、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