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总是养一头奶羊。
每年春天,羊下了羊崽换了钱,祖母便添置各种家当。整个春夏间,每天都有不间断的羊奶。这羊奶既可以为一家人的早餐提供充足的营养,又可以卖给奶贩子换点零花钱。
这头羊不仅是祖母的心肝宝贝,也是我快乐的源泉。
我穿过这羊奶钱换来的绿底白花的茉莉花裙子和玫红底色,黑色边幅,大朵的白色芍药花的汗衫;也尝过那唇齿留香的麻油凉粉和咬一口便回味无穷的泡泡油糕。
养羊的那几年里,每天放羊、割羊草就成了我的工作。
每天下午放学吃了饭,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就约好三五成群地去放羊了。我们放羊的地方基本是固定的。要么是在农场边上,要么就是在排碱沟①(以前涝灾时为了防止田里积水而修筑的排水的沟渠)。这两个地方,各有各的乐趣。
我们却更喜欢去农场边上放羊。
这农场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反正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有。农场离村子比较远,可以摆脱大人的管控,将羊拴在农场外围青草比较鲜嫩的地方,放长羊绳,我们就可以不管不顾地肆意玩耍了。
农场里面仿佛一个诺大的迷宫,零零散散地住着几户人家。我们经常在几幢荒废的楼里捉迷藏、过家家、寻找宝藏;也常常捉弄里面住着的一个瞎女人,这女人知道被捉弄后便破口大骂,而我们老早一溜烟地跑去了。
农场外围有一条小渠,这条小渠把我们枯燥的放羊生活浸润得有滋有味。每到春夏间,农作物灌溉时,小渠里就会放满水。黄稠稠的渭河水引到这渠里,也能为我们带来无限乐趣。
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徜徉在这黄泥水的小渠里,一个接一个走向渠的上游探寻被河水冲到下游的宝藏。渠水并不深,刚刚没过小腿,但是水流急的地方,总也会因为站不稳而一个趔趄栽下去,再起来就成了小黄人了。宝藏从未寻到过,但是一身黄泥回去,责骂却挨了不少。
当天色渐渐暗下去,我们拉上肚子鼓鼓的羊回家,这一日的任务就算完成。
吃饱了青草的羊两只乳房胀得鼓鼓的,跑两步奶水就可以溅出来。但也总有时候,我们只顾着自己玩耍,全然把羊抛在了脑后。牵着肚子瘪瘪的羊回去,总要小心翼翼的,不敢让大人发现,拴好后趁着天色昏暗,赶紧拿了羊草来喂。这样到了第二天,照样能挤出正常的奶量。
祖母总是把羊奶卖给一个外村来的奶贩子。每天早上六点半,奶贩子准时出现在小巷口,吹起那让睡梦中的我总觉得厌烦的哨声,而祖母却是极欢喜听到这哨声的。那清脆的哨声在祖母耳朵里,仿佛是一嗓子酣畅的秦腔。每闻其声,便放下手里的其他活计,连忙端了挤好的奶朝巷口摇去,仿佛是去赴一场约会。
“今儿几斤?”
“二斤三两。”
“你这称没打够!”
“咋没够,都给你抬高了,你看看——你这老婆子天天都要看称……”
“嘿嘿嘿……”
这是祖母和奶贩子每天的固定对话。祖母每天定要看了奶贩子的称,才拿起奶盆一脸笑意地回家。
回到家里,总要在墙上的日历歪歪扭扭地写下“×月×日×斤×两”字样。每每这时,祖母总像是一位书法家,挥毫泼墨地完成每日的杰作。端视良久才心满意足地去忙别的活。不出两个月,日历上的空白地方都被祖母的书法涂鸦得满满当当。整挂日历,就成了祖母的专用账本。
到了月底,我的工作便开始繁忙了——要对整个月的奶量进行统计核算。比起放羊和割羊草,我更欢喜干这份财务工作。因为这账里将有一部分作为我每月的股份分红。
因此,每到月底,便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每每这时,我总是计划着如何使用我的分红:买一包南家老汉吆喝的香辣大辣片一张张撕开来细细品味;去官道街上吃一碗逢集才有的香辣酸爽的糟糟凉粉和一个外酥里嫩的“狗舌头”②(一种烧饼,窄长形,因形似狗舌而得名。也有地方称作“牛舌头”的)腊汁肉夹馍;到合作社里换一包“华丰”牌三鲜伊面,捏成碎渣,撒上调料包,摇晃均匀,大口大口地嚼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里耀武扬威地拿出一沓沓毛票子买来“拉拉王”冰棒和“唐僧肉”果脯大快朵颐,引来同学们的无数羡艳。
如今,家里已经很多年不养羊了,祖母也已经不在了,收羊奶的奶贩子也早已另谋他业。只有那墙面的日历上歪七扭八的符号,在岁月的磨蚀下,还隐约留着些斑驳的字迹。
这些符号仿佛就是一部史书,她记录着我的童年和欢乐。它们不仅满足了我的口欲,也温暖了我的心灵,让我有了美好的往事可以回忆。
此时,再看着那些歪七扭八的数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芬芳的初夏:洋槐花刚谢,阳光穿过透明的叶子在乡间的小巷上撒下斑驳的光影,一个身着绿底白花的茉莉花裙子的少女正在农场边上奔跑着追逐她的奶羊,她那汗衫上的白色芍药花,正在散发着缕缕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