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一泓盛着思念的湖,也是一盏晦明不定的灯。它能承载人所有的愁绪,也能指引前路与归途。
我要着墨的月亮是我眼中故乡的那轮明月——不同于异乡的清冷,亦不同于他人眼中的明暗。它是一束柔和的光,从幼时嬉戏的笑声里一直照到了我已成年了的坚硬心脏。并会时不时地煣它,直到它变得柔软——柔软到能够泵出几滴酸涩的泪水,浸润干涸已久的眼眶。能做到这一点的,还是在孩提时代摔倒后,奶奶给予我的安慰。
我不认为自己在窗前背诗时能看到李白写《静夜思》时所见的月亮,正如别人也同样看不到我眼中的月亮——不过他们也不会在意陌生人的眸中看到的月亮。没有什么事情比过好自己忙碌且索然无味的一天更重要,即使是看到罕见的月偏食,也不过是为一大锅温热的清水里撒了一小撮盐。现在的人都太忙了,忙得早已不愿意抬头看看夜空——他们更想低头看手机,毕竟这可比月亮清晰多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在《月夜忆舍弟》中是这样写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在《静夜思》里娓娓道来。我发现自己似乎又在朦胧细腻的字里行间窥到了他们看到的月亮。
有人说:“故乡,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那时我愤愤地用自己学的诗反驳道:“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心想:虽说年龄是老了,可我还是回到故乡。直到现在,才渐渐懂了下半句诗,“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自背起行囊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是“游子”,是逐梦他乡的奋斗者,是有鸿鹄之志的天涯客。于是,客与故乡的羁绊就渐渐少了,到最后只剩下那轮明月。毕竟在视频通讯技术被研发出来之前,除了写一封不知何时到达的信笺,便只剩下月亮可以抒发个人的悲喜——
不过有了发达的技术,人们仍旧会睹月思人。这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东西,因为日月亘古长存,而思念遥遥无期。倘若我生在古时,又该向谁述说漫漫求学旅途?可能是对着月光一展薛涛笺,沾足墨汁写词一篇。
一剪梅·旧岁
云倚暮日枝倚雪。轻拢寒衣,阡陌独行。谁待
车马携双鲤,薛涛墨迹,字句暖心。
路长人远相思慢。白驹过隙,天涯咫尺。此情
可待节令转,腊梅生时,愈盼归期。
也许远在故乡的亲朋收到信已是一月后了,但那夜那时的我已将思念写进信里,亲手交给了故乡明月。
如果故乡的明月能化作人的模样,那她或许会变成母亲的模样,轻轻抚摸游子的脸颊,没准会冷不丁来一句:“你瘦了。”这时游子必然会潸然泪下,哽咽着说:“我好想你。”可惜这个场景只能在梦里实现,而游子思念的梦呓也只能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思念或挂在嘴边,或藏在心里。当多到将要溢出来的时候便一股脑塞进月亮里——这就是为什么离家时的月亮小而轻快,归家时却又大又圆,沉甸甸的拖慢了回家的步子。
月是故乡明,因为它吃的思念比游子吃的家乡菜还多。游子躺在久别的床榻上,带着笑意入梦。月亮餍足后,也躺在久别的夜幕上沉沉睡去。梦里的游子可以轻而易举地触碰到往日高高挂起的那轮明月,摸到后却又怅然若失起来——毕竟下一次是何时便很难说的准了。然而能享受一宿的美梦也是对游子弥足珍贵的慰藉——这就如同旅客从渡过万水千山的行舟中下来时,他们的脚掌踏到泥土上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一定会猛地悸动一下,然后就是长舒一口气,心中的郁结之气一下就消解的无影无踪。
《春江花月夜》里张若虚写下“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他已然洞悉了游子的归所:无论是客死异乡还是落叶归根,终究是再也找不回那轮游子眼中的故乡月了。明月清冷而沉默地看着红尘中不断有人将自己的离愁与月的圆缺连结。可惜大多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自我安慰,不过谁忍心指指点点他人的悲苦呢?
我眼中那轮故乡的明月始终在儿时的回忆里高高挂着。它在我无数次地摩挲中从未褪色。倒是我偶尔会将它遗忘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自己的月亮,沉甸甸的,却不愿割舍。在找不到家的时候,至少自己的心不会显得空落落。因为里面盛满了思念,还有儿时梦里梦外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