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次接触“可以清心也”这句话,或者说有些明白此语的奥义,得益于初一年级教语文的何老师。当年,我记性甚好,死记硬背的基础知识经常得满分,但作文不好。写作文不是洋洋洒洒离题万里,就是逻辑混乱,层次不分明。这“一高”“一低”平均下来,语文成绩总也差强人意。
儿时的我上得无皮树可以掏鸟窝,涉得深水能摸鱼。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写作文,望着那麻麻黑的文字,头就麻麻痛、心底直发憷。
风度翩翩的何老师身材颀长,满头黑发浓密还自然卷,额头宽阔、白晰的脸庞上双眼明亮有神。俗话尽管说男子无丑相,但他集这种高“配置”于一身,算货真价实的帅哥(当然,与现在“帅哥”只是性别区分有天渊之别)。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说他有什么瑕疵,就是鼻梁左侧有一小块红色胎记。爱屋及乌的缘故罢,我私下觉得这胎记不是“败笔”,反而让他清秀的脸增添了些些男子汉的阳刚。何老师为了提升我们这些能钻天入地的“皮猴子”对文字的兴趣。那天上课前他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可以清心也”五个字,然后向着我们说:文字啊,你们莫看它四四方方觉得有些呆头木脑,它们都是有生命,还有味道,也是有灵性的。比如这句“可以清心也”过去是古人写在茶杯外壁,品茗之余把玩的。但就是这初看平淡无奇的五个字可以从任何字开始循环往下读。“以清心也可”,“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只是断句不同成五句话,意思还一样。大家是不是觉得汉字真的有生命?有灵性呢?......
人的记忆总是神奇。何老师讲的很多功课,时隔四十多年我都早忘了,但独独记得这句话。如今回忆当年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可以清心也”就像枚钥匙,“吱吖”一声打开了对我来说汉字这扇紧紧关闭的大门。让我迈进汉字的殿堂有了一小步,略窥些方方正正中国字的浩瀚、壮美;这五个字更像粒种子种在我心里,历经多年长成枝叶纷披的大树。它,也成为我工作之余翻阅闲书的标准。岁近花甲的我或一目十行囫囵吞枣,或反复细读的书,多矣。但静下心来细想,对我来说真正当得起“可以清心也”的书,不多。细究下来只有两本,一本《红楼梦》;另一本呢,也与《红楼梦》有莫大的渊源,是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所著的《千秋一寸心》。特此郑重续貂,关于这两本书纯属我个人观点。
掐指算来,《红楼梦》我读过不下五遍。当然,每次重读也确有所获、略有所得。只是资质愚钝,获、得不多。《红》于我,就像一座永远横亘面前高耸入云的山。我阅读此书,就像一个负重前行孤独的旅人。前人、今人对《红》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或者说关于《红》的著述灿备矣。笔者不作赘述,以免贻笑大方。
如果认真定义《千》,大约只能算周先生做学问的“副产品”,内容是周先生精挑细选部分唐诗、宋词赏析。这薄薄的一本册子,我应该读了不下三十遍。只因马齿徒增,记忆力下降历害,基本上过目即忘。我尽管读了后面忘记前面,读了前面忘记后面的内容。不过,读此书让我感觉很奇妙,或者说有些神秘。首先感觉自己有些像老僧,能够很快地静下来,心好像被熨斗熨过,无比平展、干净。那些俗务纠缠的烦恼不知道抛到了何处。其次呢,人好像变得耳聪目明,连窗外树叶掉到地面似乎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然后呢,就是自己深陷于周先生独到见解的“泥淖”中不能自拔。“中毒”颇深的我还忍不住内心的冲动拿起笔,照虎画猫。在此略举二例以飨读者。例一:周对“诗者,持也”是这样子解析的。我们中华诗最重要的特点就是神韵,神韵是一种无尽而永存的审美感受,诗读完了,它的神韵却继续延续作用着,并不立刻停止——这就是“持”,“持”就是持续。换言之,你拿着一个东西不放下,这个“持”的神情意态长此不断,这就是中华诗歌最重神韵的根本道理。如果还不明白,我再加一例:古书说我们的诗歌如同射箭者“引而不发,跃如也”,用这句话来注解“寺”、“诗”、“持”,就一切豁然贯通了。例二:刘禹锡的名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一般人的理解大抵就是朱雀桥边有野草野花,乌衣巷口有斜照落日了。这样理解此句不能说读者没有懂得,可是也不能说读者已经懂得透彻了——严格地说,如果诗古诗时只是这样子的懂法,也究竟和不懂差不多少。这里“花”、“斜”两个韵脚字,是两句精神意态之所在,作动词解。野草花,是说桥边野草冷落寂寞中开出小花朵,无人欣赏,自开自落而已。夕阳斜,是说落照的馀晖在不停地斜下去了。有句话叫“红日西趖”,“斜”和“趖”同样是动态的字,读下去,简直叫人觉得是看见了那巷口的斜阳迅速的斜下去,斜下去,馀光暗下去、暗下去。按一般人理解此名句是一幅呆板的画,死的;但作动词解析,画面顿时“活”了起来。这也让对古典诗词颇有些喜好的我读过后掩卷冥想,怎不舌底生津,余香满口?此书中关于这样的例子,实在举不胜举,俯首可拾......
写到此处,夜深、人倦、搁笔酣然入梦。梦中忽见一后生穿古代服装,瞪大眼睛责问我:尔其止之!方今人人都以金钱为要,男儿以商海弄潮为夙志,奈何耽于文字邪?实为不智,此为一愚。俗语云:文人是抹布,想起来就用,用了就扔。汝年过半百仍孜孜寻章摘句以求于故纸,实迂酸不容于世,鲜容于人,是为二愚。三愚乃尔胸无点墨,假作文人,拾古今牙慧以塞篇,滥新旧文词而满纸,既乏一言能超俗,又无半解足惊人,读之如鸡肋,品之如嚼蜡,拼若许之时力,撰如此之文章,毋乃为识者笑乎?四愚乃汝资质平平,年近花甲体力、眼力均降至极点。提笔为著靠天赋更靠体力支撑......我从梦中惊醒后大汗披身,心忪如鼓,感到十分惭愧,发誓终身停笔不写!做一个合乎此时代,顺应潮流的人。
第二夜,梦见一穿儒服白胡子老人笑着对我说:目下是以经济为重,人人自可谋之,要谋亦须有时地,焉能因一以废百;况且人乃文学之动物,不可一日去文学。作文虽流于闲,尚差强于耽醉乎情场,沉迷于影院者类。夫文岂小道也哉!倘有作此语者,彼盖未入门墙,不知其中别有洞天也!又乌足与语词!子虽见浅识陋,然苦心可嘉,是故意未新不患述旧解而便观摩,词不雅无妨摘陈文以资浏览。耗一己之时光,若能教化人于微末,亦善行。又曷可以寻章摘句雕虫篆刻之小技目之。且时下名流,操此而悦人悦己者有几?勿为惑焉,子其勉之!
我醒后自思,颇以为然,遂毁前誓!于是乎,斯文复作.....
两次截然相反的“梦”在我脑袋里打架,后者终于战胜前者。这,让我旧态萌发,灯下笔耕熬夜再成常态。也不知是我看书写字眼睛酸胀发花产生错觉还是幻象,时常看到文字纷纷伸胳膊踢腿站立起来,仿佛一群活泼可爱的精灵,翩翩起舞。最后,凝成“清心”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