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句俗语套用到我故乡那个小小的村落,不合适。当年全大队仅有五百多口人,要算也只能算个很小的“林子”,却是“能鸟”、“异鸟”辈出。比如,自恢复高考后“井喷”式出产大学生,有一百六十多个;比如,张家大(音tai)爹,他就是个值得写一写的“异鸟”。
村里人叫张爹为“大”爹,有理由。首先他外形比一般人“大”一、两号。身材魁伟,高近1米9。身体往上窜时营养得跟上,在那食难果腹的年代,人普遍长不开。都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人、物同理。张爹能长这么高,难得。他,实在算平均“海拔”不高的村民中的“巨无霸”。身大力不亏,他力量也大得让人不可思议。冬修担堤,别人用箢箕担土,爬上堤顶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热得敞衣露怀,紫红色的胸膛像铁匠铺的风箱,一伸一缩。让人看了担心,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缩得一口气憋住,出不来;或者张得太开,炸了箍。张爹呢,担土用装棉花的竹篓子。那含水重的泥垡堆在两只粗竹篾篓里,至少八百斤往上走。只见他用水车伏扛穿在篾篓子两边的粗麻绳系里,绾牢拴紧,然后弯腰钻在伏杠下,嘴里轻喝声“呔”,大几百斤的担子,离地。他脸不改色,腿不打颤,往堤坡上走。中途不换肩,不歇气。不熟悉他的人看了,惊得嘴巴可以放进个煮鸡蛋(只是当年鸡蛋属稀罕物,没人真的煮了鸡蛋试过)。大队领导见张爹担土顶得上三、四个劳力。一致同意给他评三十分底分,拿三个工(当时一个壮劳力底分是十分)。张爹死活不同意,理由是:别人担一担,自己也只担了一担。
张爹身体强壮,可是他儿子张启财自小身体羸弱。还经常莫名地咳嗽,咳得历害了,似乎都接不上气,腰弯成弓样,脸也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张启财患有咳病,又厌食。他长得瘦,那是真瘦,即使秋天穿上厚夹衣,两个肩窝也衬得清清楚楚。他母亲为此没少在枕边向丈夫嘀咕:启财咯样子,你倒好,像个闷牯牛,不作声。找领导开下口噻。张爹抵不住妻的叨唠,只好腆起老脸找大队长。大队长爽快地答应让张启财到大队代销店当营业员。营业员活不多、轻松。平时也就是给乡民称盐、打酱油、煤油,卖女人月事来了用的黄草纸;到了五、八、腊这些年节,店门口会摆起肉案,卖猪肉;货架上新增些祭祖敬神的线香、纸钱、蜡烛。尽管张启财当营业员后事少、活轻,但挡不住他三天两头发咳病。代销店的门也就关得多,开得少。当年,我们这些来买盐、打酱油的懵懂顽童聚在店门口唱:“南圻代销店哎,十有九不见呐。”久候不见其影,恼了还瞎嚷嚷:张启财、张启财!你为么子还不来?后来,张爹攒了笔钱,准备到大医院给儿子诊病。那知儿子病得的真——肺结核。当年肺结核和现在的癌症一样,让人恐怖,属不治之症。谈“核”色变的乡邻还知道,这病传染,医院专门隔出单独的病区。张爹陪儿子从大医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大队领导:儿子不能当营业员了,怕传给乡邻的孩子......
张爹除了身板高大、力气大、手、脚也长得大。张爹一生只穿过一双商品鞋。那还是他儿子张启财心疼他,写信给套鞋厂负责人,专门定做了双56码的套鞋。平时,张爹打赤脚,遇到路面有尖利的石子,刺蒺藜,他用脚掌拔拉拔拉,踏平,走过去。逢年过节,张爹穿妻子纳的布鞋。在旁人眼里,张家大爹的套鞋就像两条“船”。他脚踏双“船”,走得昂首挺胸、坦坦荡荡。
张爹还有一大,食量大。他平时跟别人扯闲谈说:一年到头只有年三十这天吃了餐饱饭。近年关了,地净场光。牛儿在棚里成天微闭双眼,嘴里反刍着撒了淡盐水的干谷草,嘴角泛起一圈又一圈白白的口沐。它们乘冬闲歇息、贴膘。人,也就在这几天难得地清闲。习惯早起的张爹扫净自家禾场,然后拄着竹扫帚把向屋里大声喊:老妈子哎(俚语对妻子昵称),鸡儿(今日)个过年,记得多煮几升米哦!
张妻迭声应道:晓得,晓得的。鸡儿保管饿不到你,煮六升(一升米折合二斤),要得啵?
张爹饭吃得多,对下饭的菜蔬到是不论咸淡、荤素。当然,大过年的总会有些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坨肥肉、大红鲤鱼摆在桌上。他吃得慢,每一粒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像那躺在牛棚里贴冬膘的牛。吃得高兴时还眯上眼睛,似乎在品鉴白花花米饭的香气。儿子三扒两口吃完,玩去了,他在吃;妻子吃过,把其他家人的碗筷收拾洗净,他还在吃。这天,他从早吃到晚,再吃到半夜,起身放挂鞭炮接了“年”,才心满意足地用那蒲扇样的手掌抚抚肚皮,舒心地伸个懒腰,一串长长的饱嗝从他嘴里缓缓吐出。他在这天,应该终于没有饥饿感。到底是不是真的吃饱了,身为旁人的我不知道。也不知他儿子、妻问过他吃饱了不。
张爹不仅“大”,“异”也不少。光拿吃来说,他什么都能吃,敢吃!早春犁冬水田,本来仍在冬眠的鳝鱼、泥鳅被翻耕出来。半梦半醒的它们游得不利落,被眼急手快的张爹捉住,就田里的水洗洗,顺手抹净也不开膛破肚,直接放进嘴里。左一扭右一扭的活鳝鱼、泥鳅被他“嗞儿”一声,嗦进了喉咙,喉节上下蠕动几下,停住。那幅陶醉样比别人吃面条都还享受。秋天犁红草籽田,可以吃的就更多了。碧绿的蚱蜢长得肥硕,飞得不快,不高。几圈地犁下来,张爹已经用草系了一大串,生堆野火,丢进去,“哔哔剥剥”响声过后,烧得金黄的蚱蜢,散发出阵阵奇特的肉香。他将烧蚱蜢掐头除尾,乘热吃了。猛不丁有红头黑身的蜈蚣慌不择路从翻耕过来的土垡想溜走。他喝住牛,停住犁,把它捉了,掐除头部藏毒液的钳子,然后卷成一团,放进嘴里,捧一捧田沟里的水顺下。吃过蜈蚣的张爹仰起头,微闭着眼睛,吧嗒着嘴皮,品味着。仿佛刚才吃下的不是一只让人恐惧的毒虫,而是万金不换的人间至味。
“长脚的不吃板凳,有毛的不吃蓑衣”。这是对饕餮敢吃天下“先”的描画。张爹什么都吃,敢吃。我宁肯相信,那是饿极了,被逼的。饥不择食,说出来轻飘飘的;具体到人、事,真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