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真的有个地方安放自己的灵魂,那可能是每个人生命蕴藏最丰富的宝地——故乡。故乡,扔在那里不光有自己的胞衣罐;故乡,还有能让自己时时午夜梦回,独有的记忆。
我身如萍踪漂泊在外多年,清清浅浅的时光淘漉了人生许多沟沟坎坎,只剩“一马平川”,挥之不去……
我的故乡原名南山公社南圻大队,如今终南、南山公社(乡)合并称禹山镇,南圻、毛岭、危岭大队(村)合并,更名南岭村。父辈们称故乡:车(音ca)路上。我曾就家乡为什么叫“车路上”问过许多的长辈、同龄人。一说:故乡那条不太宽阔南北贯穿的路(北接墟场-——大乘寺,南到凤山花兰窖),传说这条南北向土路曾是茶马古道的一段。路,是那个时代运茶叶、食盐这类紧俏物质的古道,有路当然路上会有车,所以叫车路上。至于在这条土路上是否真的发生或出现过“车辚辚马萧萧”之类热闹景象,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风雨中,不得而知了。一说:当年父辈为了给田地积肥,要从小罗浃(浃ha音,一片水泊;它,还有个很漂亮的名字“西湖”。)打黑丝草运到王家垅,须走那条东西向鸡肠样的土路。运草工具是装置四个木轮的或牛或人做动力的车,名叫驮子。我,比较认同第二种说法。
开春不久,早在去年就被翻耕过来的冬水田冻得蓬松酥软,为了增加肥力,多打谷物果腹。父辈就得冒着料峭寒风,到小罗浃用绞棍绞丝草(绞音jiou )。绞草棍由两根粗长相略的青桂竹组合而成,竹篙三分之二处用苎麻细绳捆绑。旁的竹子不行。因为桂竹不择土壤肥瘠,耐寒耐旱,又长得杆节匀称,韧劲好。绞草人丁不丁巴不巴柱在船头,一手握一根竹篙呈剪刀样张开伸进水中黑草丛,用力合拢后使劲转。绞草棍实际功能就是副特别大号的筷子,人用它不扒饭、不夹菜,夹草。一绞棍差不多可得大几十上百斤含水的黑丝草,下力拖出水,借势一掀,摆进船舱,妥妥贴贴。绞丝草说起来顶麻烦,好像是个技术活,其实是个蛮费体力的劳动。绞草人不一会累得汗出如浆,阵阵夹杂寒意的春风袭来,身体透了,热汗立马成了冰水,湿衣紧贴住人的前胸后背,冷,还难受……
船吃水很深了,总算载满黑丝草,靠岸。岸边候着的畜力、人力驮子随即被装上水淋淋的丝草,驮子的木轮吱吱呀呀声响起此起彼伏,一路迤逦驶向王家垅。路上有丝草滴下的湖水,更多的是父辈身上淌下的汗水,路面变得泥泞不堪。大约应了“布谷飞飞劝耕早”。辽远的天空隐约飘来“豌豆八哥,割麦插禾”,那是布谷鸟在鸣唱。地面,阵阵吱呀车轮声;天幕,片片杜宇催耕;热闹。
也就是说,装在我们碗里白花花的米饭,原来还有黑丝草的功劳。所谓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理。只是而今科学进步,改用化肥肥田,方便省事,田里早不用黑丝草“当家作主”了。当然,现在即便想用黑丝草沤了做肥料,也不可能。多年前的小罗浃已被人为“圈”住,变成了精养鱼池。那些丝草不知道是让养鱼人每天成吨倾进浃里的化肥杀死了,还是旁的原因,了无影迹。儿时,小罗浃的水清亮,掬一捧,可以直接喝的,味道像广告里说的那样什么什么泉,有点甜。现在呢连牛到浃里泡水散热也会马上跑开。水肥,微生物丰富,牛入水就痒得难受,难怪它们会像火烧了样,逃走。这肥水养出来的是速生鱼,肚子大,模样周正、肥美,但是肉不“紧扎”,用来煮汤,味“短”。
不过,听说现在政府下了大决心,明令禁止化肥养鱼。不久,也许这湖水又会变得清冽甘甜,可以捧着喝。毕竟啊,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是个神奇的地方,发生过许多奇迹;那怕原来听起来感觉像笑话的,现在想来,依然觉得都是那样的神奇。
约十大几年前,仍滞故乡的大哥给我讲述了件村里新近发生的事。当时,我心底认为就是则让人捧腹喷饭,滑天下之大稽的冷笑话。
原来,村里那位姓刘的老支部书记临终前,强忍经年累月癌症折磨的痛疼,瘦得脱了形的他语气郑重地对围在病床前的儿女说:我啊,病得的真,活不好久了。只是有两个想法,也算我的遗愿,想兑现。一个呢,我死后身体上盖党旗,因为我是受党教育多年,又一直在基层的共产党员;二个呢,我想我的骨灰,不管是一捧还是一粒,能撒进八宝山……
当年,我听过此事后第一个反应是鼻孔哼了哼:他这么一大堆年纪不是活在猪身上,就是病得脑壳糊涂了。怎么不要求儿女把他葬到月亮上呢?葬在八宝山的是什么级别的干部?他有什么资格能够享受这种待遇?转念也就释怀,可能是村里“土皇帝”做久了,以为八宝山不过是他屋后的那个石岗山,听便什么人都可以葬进去。事隔多年回忆这事,发现实在是我太“小”,或者浅薄得近乎白痴。他一个在基层干了二三十年的老共产党员,未必不知道丧葬规格、标准?好在总有聪慧明理的人,听说县委组织部专门就他的事讨论,最后决定让他盖了党旗。至于是不是有一粒或者是一捧骨灰撒在八宝山,我没有求证他在北京密云工作的女儿(我同学)。
这个往事,就像块有棱长角的石头,置放心里多年,咯得慌。直到去年单位组织开展“学党史悟原理感党恩”活动,此事被愚钝的我琢磨得似乎有些明了。如果辞世经年的刘支书只是把共产党员当着身份,不是当作不容玷污的荣誉。他,应该不会有那样不为外人理解的想法。如果,我们这个大几千万人的政党,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党员能像刘老那样爱惜“羽毛”,会产生怎样磅礴的力量?真的难以想象。伟人曾在《纪念白求恩》中如是说:“……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我原文恭录于文本,仅作为我这个后辈敬献瞑目九泉刘老迟到的薄奠,亦聊算“小”我对“大”刘公的忏悔。他,够格享受这份祭奠,当得起我的这份忏悔。
南圻无论按人头还是田土面积算,是个相对来说较小的大队(现在叫村),总人口562人,但自1977年恢复高考至1990年,短短13年的时间,就是这个貌不惊人的自然村落,考出去的大、中专生吃“国家粮”的有100多人。户均1名以上。另有适龄青年纷纷应征入伍。那些年,农村孩子想跳出“农”门,能够借力的跳板只有考大学、参军。
当年,有个公社驻队办点干部说:咯脑壳上长“包”的车(警车)到南圻来不是送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是来接考上大学的学生,胸戴红花参军的。到邻大队呢,不是抓人就是办案。父辈们最骄傲的事:不是眼红谁家里盖起了黑壳子瓦屋,而是比哪个家庭出的大学生多。
正是那些年南圻井喷式“出”大学生,现仍在故乡“年轻力壮”的劳动力大多近六十岁了。村里当年广为流传这么个段子:湖南有什么样的大学,南圻大队就有什么样的大学生。这,实在算当时贫穷的故乡,那抹有些温暖亮丽的底色。
虽然如今故乡光剩些年过半百的“老人”,却没有丁点土地被撂荒。成片山地栽种桔、梨、桃等果树,又小又瘠薄的土块,栽竹。这,在当下不能不说又是个奇迹。类似场景,我仅在衡阳公差顺路经过曾国蕃故居——荷厚堂时见过。在曾的故居,水田里的秧插得周周正正,笔直的田塍铲修得寸草不生。乍看,总让人感觉是为了往“耕读”上硬靠,故意“做”出来的。但愿,这是那天我浮光掠影后个人的错觉。故乡属丘陵地区,“三山六水一份田”是对它外貌入骨的描画。田少、就特金贵,尽管它们身板“瘦弱”,长得模样古怪,却都有“芳”名。比如长得蝌蚪样的叫戽丘,圆形的叫斗笠丘,生得上高下低左扁右方“歪瓜裂枣”样的叫塌丘,细窄得像条线的叫长丘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面积最大的那块大约十二亩,昵称十二公,是村里的“田王”。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沉沉”。我想,如果我的父辈和仍留故乡的兄长们不是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他们不会给土地取名;特别是而今的他们完全够格坐享其成,会对土地置之不理,入眼处撂荒成片……
在这个阅图崇尚“快”的时代,我不敢把“车路上”赘述太长。但这里发生的奇迹实在太多。比如从这山窝窝里飞出去的“金龙玉凤”,经时间淘洗已有这个“长”,那个“总”的了,但没有一个因职务升迁而犯罪的;比如大儿子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牺牲了,马上又把小儿子送上前线的严爹;比如……这样的事例我横数、直数、倒数、顺数,总是数不清。
我,作为喝小罗浃水长大走出去的孩子,对生我养我的故乡是有愧的。因为年事已高力竭笔钝,有心无力把故乡,把故乡黄土地上的人是完整地展示在旁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