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休息,我正在学校黄土地操场上和同学们追打嬉闹。突然,素有“高音喇叭”之称教数学的严老师扯起嗓子喊:“罗先礼,看你跑得光劲光力,帮我到危岭商店买支铁笔来。记得!不是铅笔不是原子笔哦。”当年,能被老师“点名”做事(不论公事、私事),那都是给某学生长脸,莫大的荣光。我立马跑到严老师跟前站直身子,提了提哥哥穿旧了不合身总往下垮的裤头,顺势用手背擦了把脸,吸了吸鼻子,愉快地高声答应:“好!”双手恭敬地接过严老师递来的两角钱,趿着哥哥穿旧不太合脚的黄胶鞋,车转身就往危岭商店 一溜烟跑去。
我不知道那些年城里学生的考卷是不是铅印,但我们这些农村学生用的都是油印试卷。钢板、铁笔、蜡纸就是所有老师的“吉祥三宝”。我的那些小学老师都是刻蜡纸、搞油印的高手。他们在黑板上版书行云流水,字迹工整,行距一致,应该沾了蜡纸刻多的“光”。毕竟,刻蜡纸练的不光只是字,还是门技术活。力重了,笔尖戳穿蜡纸会整张报废,前功尽弃;笔轻了呢,字痕漏不出油墨,印不出字,也废了。刻蜡纸讲究手、眼、心、气、力密切配合,和京剧角儿唱、念、做、打、身、法、步得合节拍样。一张蜡纸刻下来,不亚于在针尖上跳了场芭蕾。写字难,在蜡纸上画图,难上加难。不过,这些难不到教我数学的严老师,他是熟手,还是熟手中的高手。画圆不用圆规,信手就能画得溜圆。至于横平竖直的数轴、正方形、矩形、三角形,更不在话下。
严老师姓严;长相也“严”,刀条脸上树着个挺拔的鹰钩鼻、嘴唇薄而尖,讲话中气十足;黄褐色的眼珠明亮有神,和他对视,总觉得他眼睛里有股精气直往外冒;对待学生呢,更“严”。当年父母管教不了自己的调皮孩子,就说:再不听话,再不的话!告诉你的严老师,几鹅公敲得得你脑壳长宝塔......父母说得理所当然,严老师管得也顺理成章。记得当年有个孩子在路上打架,被严老师遇到,当即喝止。他当即命令那为头的“调皮佬”立“蛤蟆”正(这是严老师的自创,双脚站开与肩同宽,双手张开平举。这个姿势站一会儿可以,站久了,蛮累。不信,读者可以私下试验。)。被处罚的孩子老老实实按要求在毒辣的太阳底站得笔笔直直。尔后无巧不巧地被孩子父亲碰到,看儿子晒得黑汗水流,心中不忍,要儿子别傻站了。结果,那孩子嘴里嘟噜:严老师不说要我走,不敢走的。父亲听儿子这么说,气得乐出了眼泪......
严老师几乎和大队所有学生都结下过诸如此类,不能化解的“仇怨”。他严苛,爱管闲事,实在惹人“恨”。
俗话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严老师这个所有学生眼的“老虎”,我曾捋过他的虎须。原来,严老师印试卷时总会印相同的两份。先考再批改后讲解,接着又考原卷。同学们听讲解后都说懂了,重考总又出现相同的错误。屡犯屡讲,屡讲屡犯,气极了的他忍不住在课堂对所有学生怒吼:你们一个个长得光光亮亮。我看啊,就是群猪,也就耳朵比猪的小些。你们看,谢彦波像你们咯样大都已经上中国科技大学了。你们,竟然连现题目都考错......那天,我不知是仗着数学成绩好,还是被骂得羞恼难当,莫名地感觉有股气腾腾往脑门顶冲。上了头的我从椅子“嗖”地站起来反驳:华罗庚和你年纪也差不多,他如今都是数学家了,你只是我的数学老师。霎时,课堂里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许多同学睁大双眼惊异地望着我。讲台上怒火万丈的严老师被我怼得好半天没有出声,脖子上的道道青筋输水管样猛烈抽动。他怔了好一会儿,大约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口不择言,或者是一竹篙扫了整船人打击面太大,尔后只是平静地对我说;你先坐下。当时我清晰地听到周边是一阵阵长长的吁气声。我仿佛听到有许多重物“扑”、“扑”的落地声,大约是其他为我暗地里捏把汗的同学,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读大学时教新闻写作的老师说:“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这也让我知道,儿时那“摸老虎屁股、捋虎须”的胆大妄为之举,或者说“人咬狗”的“新闻”在传播不发达的过去,明里就是我们全班同学知道。毕竟“坏事”传千里,即便没有像现在无处不在的网络推波助澜,但仅凭肉口相传,暗里后来知晓此事的人应该不少。可能还是当年长时间为全大队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热点”,曾供许多人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想来,就是他当场被怼得脸红脖子粗却心软或者说纵容,不仅让我,可能让我许多同代人心里根植了一颗“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浩然正气的种子。随时光慢慢发芽、长大。 要不然,我们大队不会发生这样的奇迹。我们大队不足三百个孩子,在他“严氏”题海浸泡中,凶恶的“严氏”管教下却走出了差不多近两百名大学生。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些被他竭力托举着走出山村的孩子,虽然大多数默默无闻,却也有些成了单位这个“长”,公司那个“总”。时至今日,却没有一个经不住诱惑而身陷囹圄的。
退休后的严老师,身罹多种疾病,辞世于三年前那个疫情肆虐的春天。得知老人家长离人世的噩耗,从山村走出的孩子冒着被新冠病毒感染的风险,纷纷打“飞的”、坐高铁、更多是自驾,从四面八方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赶回来。只为看他最后一眼,只为陪他在凄风苦雨的日子走完最后一程。严老师那一贯不苟言笑的脸,安详宁静。我想,他应该走得了无牵挂,走得自在洒脱。毕竟,他满腔热血换来的不是一碗碗冰水。
也请严公钦明老师收下,我这个学生的文字薄奠。我抬起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的脸,耳畔仿佛萦绕回响:“罗先礼,看你跑得光劲光力,帮我到危岭商店买支铁笔来。记得!不是铅笔不是原子笔哦。”那声音袅袅升腾,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