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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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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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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产品

今年上半年,我受命于上级主管职能部门,参与某警示教育片脚本撰写。影片顺利杀青后巡演,反响不小。我也算相对圆满完成了临时“担土”任务。只是采访过程中遇到的有些人、事,如骨硬喉、不吐不快。这,大约可以算作此次创作的副产品了。

我的记忆总是非常奇怪。希望记住的,它虚与委蛇,轻飘飘地像天上随意行走的云;想遗忘的呢,它执拗着、死心塌地长驻大脑这条舢板。记忆的钢钉,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契入船舵最显眼的地方,从那里发布一道道指令,陪伴我到永远。背负着无法选择的记忆,航行在人生的大海。记忆似乎还有魔法,它轻而易举地决定着我的好恶,指导着我的行动,规定着我的决断,甚至操纵着我的生涯.......

大约是我的记忆有这样的特性,事隔许久有些采访场景总是不听指挥清晰地在脑幕重复交替放映。采访童某时,窗外阳光正好,它像顽皮的孩子探头探脑,和着轻风从窗帘的缝隙里一缕缕钻进来。和暖的阳光照进宽敞的办公室,明亮而温煦。暖暖的朝阳也照在对相隔桌而坐童某的脸上。年轻的童某那张脸本应该布满青春的朝气,洋溢着蓬勃生机。但他可能长期从事室内劳动吧,脸色泛着不太健康的白。理得发青的头皮下那双眼睛仿佛找不准焦距的镜头,空洞无光。当我说明采访来意,他向我很平静地说起自己犯罪原因、经过。见财起恶意,又怕事情败露后被父亲毒打,最后伙同弟弟把亲奶奶(财产持有人)推下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洞摔死。最后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同伙(亲弟弟)因年幼免于刑事起诉。他说起这些,时间逻辑严谨,思路清晰。讲述的呢,仿佛就是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鸡毛蒜皮。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仿佛无风的海面,没有半点波澜。嘴唇机械地一开一合,就像夏天池塘里缺氧的鱼......

后来,采访另一名罪犯刘某的场景几乎可以复制,连犯罪动机都差不多。三个年纪相仿读初中的学生逃课上网,差钱。临时起意商量怎么捞钱,后合谋抢劫的士司机。因司机反抗惨遭杀害,抢得现金一百二十元。命案关天,必破。案发仅半天,当公安干警综合研判分析案情后成功抓获作案凶手时,他们正在网吧睁大因熬夜而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光怪绿离的电脑屏幕,沉迷于挥刀杀怪的大型网络游戏中。衣服上连斑斑点点的血迹都没有完全洗清。其中,刘某讲述时有个细节像针一样深深契进我的脑海,刺痛了我。身为旁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刘心底永远解不开、躲不过的“结”。为了不让他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一次被我撕开,我没有对此做更深的探究。原来,他在审讯笔录签字后问仰起脸了句:“叔叔,我可以回去了吧?我还有老师布置的作业没有做完呢!”......

此案终审结果是:三个作案人年满十四未满十八岁,均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刘讲述这些也是一脸平静。作为听众的我心头仿佛下了一场没有水的雨,心干得发硬、发紧、生疼。作记录的笔重若千斤,根本没有办法继续写下去。我停笔陷入短暂的恍惚和失神中,他们在花儿一样的年纪,本应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育室学知识的。因不计后果的冲动,一步错而步步错,身陷囹圄。

从失神中醒来的我想,导致这样的后果,到底谁之错?当然,直接从表面事件推演结论显而易见——当事人买单。但从社会学这个层面呢?我想,答案并不是“子不教父之过”,非白即黑这样简单了......

尤其令人痛心的事。他们现在都是成人,也在监狱接受教育改造多年。可是,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忏悔,也不知道后悔。当我问及他们对父母的态度和出狱后准备做什么,如何面对即将的回归时。差不多的回答大意是:父母就是生了我这坨肉,我从来没有得到她的爱。混呗。走到哪算哪......就我并不开阔的思维能想象出来的是,不论在城市雪白产房的无影灯下,还是在乡野某间茅房昏黄的电灯光里,当那“嗯呀、嗯呀”还带着母体羊水味道的啼哭声响起,宣告一个新的生命呱呱坠地。这鲜红粉嫩的肉团承载的不仅仅只是生命的赓续,更多的是缔造这个新生命者的希望、梦想......我无法想象是,一个贮满爱的燃油的列车怎么在爱的驱动就行驶不了,甚至脱轨了呢?爱之错?轨之错??还是车之错???我更不知道,童某、刘某他们是否这样想过——对父母来说,每个孩子永远都是不可复制替代的孤本,无论他有多少儿女。闲暇时,他们又是否反躬自省——我很重要。其实,对于一株新生的树苗,每片叶子都很重要。对于一名孕育中的胚胎,每段染色体碎片都很重要。甚至驰骋寰宇的航天飞机,也可能因为一个油封圈的疏漏而凌空爆炸,能说它不重要吗?也许,童某、刘某们最美好的年华在监狱度过,思维之泉早已干涸,思想已经如成天见到那高墙上的刺网,布满尖硬锐利的铁刺。我在采访时至少听出来了,他们看不到未来,仍然自暴自弃,总认为自己不过是父母、家庭、亲朋眼里的弃儿,或者说就是这个高速发展社会的副产品......

百度百科“副产品”辞条,它的释义是:副产品是指在同一生产过程中,使用同种原料,在生产主要产品的同时附带生产出来的非主要产品。副产品虽然与主产品同时生产出来,但其价值与主产品相比要小得多,所以在成本计算上,可按固定价格计算出副产品成本,然后从全部生产费用中加以扣除,其余即为主产品成本。我,不是工厂流水线生产的工程师,没必要详细界定和区分主、副产品;也不是会计师,更没必要精准核算产出利润、生产成本。这些,是专业人员的“专利”。但我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或者说职业——司法警察。主责主业就是将触犯刑法的“坏”人经教育后改造成“好”人。这样看来,似乎又和什么主产品、副产品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也能挂上钩。

刚入职场,领导大约是为了增强我对职业的荣誉感,或者说从事职业的难度。曾语重心长地告诫:公安干警啊是抓老虎的;我们呢,是训老虎的。也就是背着这些初入道所受的“训”,在这行业做了三十多年。听到也见到许多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事例和人。当然,毋庸讳言也遇到一些重新“回炉”的。人生四喜中有一喜叫“他乡遇故知”。在这个叫监狱的他乡遇到这样的“故知”,那不期而遇时相逢一笑,总是让双方的笑容涂满尴尬的底色。我的心在这样的场合,常常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攥得紧紧的,莫名地疼;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扯着,直往下坠......

知名作家毕淑敏曾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有勇气这样说,我很重要。我们的地位可能很卑微,身份可能很渺小,但这丝毫不意味着我们不重要。重要不是伟大的同义词,它是心灵对生命的允诺......

沉思至此,我蓦然觉得肩膀上银光闪闪的警衔好重,压得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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