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在老家称“点子”。敲锣用锣槌,打鼓用鼓槌,都是要敲敲打打才响,叫点子,形象也说得通。可是,又说成夹叶子,又叫夹叶点子,让人颇费思量。就像对菜的称谓,说辣椒炒肉,可以。说南瓜炒肉呢?人听后脑筋转好几个弯只怕也难得回过味,尽管炒南瓜不是不可以放肉;毕竟喜欢另类风味呢,煮肉时大可以掺些南瓜的。
老家锣鼓队原来最基本的构成:敲锣的,打鼓的,头䥽、二䥽(䥽还有个学名叫镲,老家人把䥽习惯说成“掴”,一手持一面䥽互相击打,形象得入木三分)。我想,称其为“夹叶子”应该是整套锣鼓中有“头掴”、“二掴”的缘故罢。一个锣鼓队四个人,齐了;非要加,来个挎鼓的半大孩子。不过,现在老家的夹叶子可不止这些人了。吹唢呐,加两个;拉胡琴的,加两个;鼓换成大鼓,加两个人,抬;非要精简人员那就放在装轮子的架子上,专人负责拖。铿锵的锣鼓声中,夹杂呜呜咽咽的唢呐声,能分辨得出来,听着也还和谐。可是,胡琴拉得再急促,再高亢还是会被锣鼓声淹没。锣鼓队加胡琴,好像炖南瓜加肉一样,让人费解。还有,夹叶子如今也不叫夹叶子了,安了个时貌名字——大鼓队。
原来称夹叶子和现在叫大鼓队的,用途差不多。若有那家“老”了人,孝子孝孙首先想到的请某某大鼓队去热闹(故乡不知道讳什么,称人过世叫老了)。特别是“老”了的人年纪大,属于寿终正寝,还称白喜事。来客人了,孝子孝孙喜笑颜开的,脸上鲜能找到半点先人离世的悲切,如丧㛈妣肅穆的气氛,更荡然无存。坐在孝家晒坪树下的大鼓队看见有人举着花圈、拎着线香、冥钱、蜡烛来了,锣鼓就敲起来,那“锵锵令锵则补则补锵”的声音响成一片,间杂呜呜咽咽的唢呐和胡琴声。这也有个叫法,称“接客坐堂点子”。前来祭拜的客人对着冰棺仆行礼毕,锣鼓停了。每来个人都要“则补则补锵”上一通,热闹到是热闹就是挺烦人的。所有人说话需扯起嗓子吼,不盖过锣鼓声对方听不到。本来在孝堂里可能残留那么一丝半丝哀哀的气氛,到底也被你一句、我一句“你好”“你好”,“稀客”稀客”,互相打招呼的大嗓门赶跑了……
大鼓队员打完接客坐堂点子,就笑容满面地去吃饭,吃饭时交流些“头掴不硬”、“起引势弱”,或“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或“一把胡琴拉断腰”之类的行话。饭毕节目是“围棺”。绕着盛殓“老”人棺木敲一通锣鼓、吹会儿唢呐、二胡也拉几段诸如“秦雪梅吊孝”“罗成显魂”之类曲目。直到孝家奉上成条的香烟,人均一条毛巾,一双黄胶鞋的“利市”方才作罢(有些多金又讲排场的孝家奉上的还可能是皮鞋)。笑纳“利市”后,大鼓队重头戏开演,鼓手边打边跳,伸头缩脑学猴子模样做怪相,曲胳膊、弯腿、勾手、踮脚尖、手搭凉棚等等不一而足。开始是锣、“掴”配合鼓点节奏响一气,然后唢呐吹一截,然后二胡拉一段。表演当然不是白表演,有人拿麦克风在旁边喊话助威:“今天,我们大鼓队送XX老人最后一程。做人也就这最后一次了,孝子孝孙啊利市拿得多发得多,多拿多发,多发多拿。”“麦克风”见有人出钱了,又说“XX孝子利市拿一百,大方起来真是了不得!”“不要我催啊,躲是躲不过的。”……这些人讨要利市有办法,也有底线。讨完直系孝子孝孙,接着对旁系子侄们“点名”……“麦克风”见出钱的慢慢地少了,到后来实在没了;或者澄黄色锣盘里红的、绿的钞票起了堆;心里计算着没“漏”过什么有份量的直旁系孝男孝女等子侄亲属,反复估算钱差不多达到了心里想要的数目,也就偃声息鼓。嘻嘻哈哈笑得合不拢嘴围观看热闹的人,随之散去。只剩灵柩前供桌上一支线香燃着,一对素烛在风中摇曳冷冷的光亮。袅袅上升又四散开去的香烟闻着让人觉得古怪,难受;明明灭灭的烛光让人心提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熄了……
记忆中,家父的同辈人评价父亲:老罗的二掴,冒得说。看来,父亲是打夹叶子的高手。按他的心得和说法呢:“头掴硬,二掴混”。我想,所谓 “二掴”的混应该就像那大大的铜锣被敲得“嘡”地响了之后,散在空气中不绝于耳“嗡嗡嗡”的颤音;也如一首歌有激昂高亢的副歌,还要有抒情和缓的主歌;“二掴”或者如相声中扮演捧哏的角色吧。
其实,父亲会的东西不少,吹簫、拉琴、(不是如今常见的二胡,是四胡;弦分两根公弦、两母弦。)双手打算盘(两只手各占算盘一边,打“小九归”,嘴里念叨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右手加、左手复盘。)用现下流行的话概括,家父算是小有名气的“文青”。父亲尽管能同时左右开弓把算盘打得溜溜转,因为姓单户小、加之个性耿介,当年在高级社任会计时屡遭诟陷、排挤、一气之下回乡当了农民,所以看他演示双手珠算的时候不多。父母要养活我们三个兄弟、爷爷奶奶、负担重,再说就这么多呆工分,不用他算,即便算去算来年年也是生产队里的“超支户”。我们兄弟听得最多的是他等母亲把饭菜端上桌前拿双筷子敲桌沿。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发出的节奏,有时急急如千匹万匹骏马踏在大地,有时轻柔和缓像春风吹过新绿杨柳树梢;那双挥动得时缓时急的竹筷仿佛拥有了生命,慢的时候像不堪负重的老牛,半天不动一下;快的时候像在烟雨中来回穿梭的燕子,轻灵迅捷。这,让我看得眼花缭乱,动人心魄。
后来,大哥为了减轻家庭负担,聪敏又学业优异的他中途辍学。劳累一天的他有时饭前也学父亲的样子拿起筷子敲桌沿,也许这是他们解除满身疲惫的最好方式。父亲见大哥仅几次就敲得有板有眼,随手写了十个鼓谱要大哥背。时隔四十余年,我只记得《堆罗汉》、《幺二三》、《风老大》三个鼓谱的名字了。父亲告诉大哥:走路的时候只能打《风老大》,它在起鼓时“引”(鼓槌)要往上举,打“掴”的、敲锣的才看得到,其它谱目是只能坐着打,“比赛”用。比如某孝家在“老”人了请几个大鼓队,他们就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轮番敲打着不同的鼓谱接客。谁记的谱多,谁敲得合节拍不出错就赢了。尽管赢了的队员嘴里连串地蹦出“承让”“承让”的谦词,但脸上成堆得意的笑容到底出卖了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那些自谦最好的注脚是“小样儿,敲得这样也出来混?”队员们高过额头的眼眶也成吨成吨倾泄出睥睨一切的霸气。当然现在进化了,叫做“秀”。记得《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有这样一段描写:……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掸不得……我当时读到这里,除了惊诧于施耐庵天才的想象和比喻,更多的是替“镇关西”那莫可名状痛而一阵阵尾椎骨发紧。这,得有多痛啊……
现在,我每次想回故乡去看望大哥,先得电话联系,否则可能吃闭门羹。大哥子承父“业”(其实他承的父业只有打夹叶子一项)但他现在却忙得紧,这个请那个接的,天天忙着赶场打夹叶子。故乡如今请场夹叶子,除开吃喝每人可以分到三百、五百块钱不等。如果孝家的孝男孝子侄甚多,“利市”还丰厚诱人。
认真想来,夹叶子除名称变成大鼓队,“味道”也变了。其实,变味的何止夹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