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雁倏尔排成“一”字,倏尔排成“人”字南飞时,雁阵掠过天宇的身影总伴随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把江南大地吹得透凉。原本郁郁葱葱的原野因季节轮换,万物枯黄,一切萧条起来。“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怒放盛况变成了苏翁笔下“荷尽已无擎雨盖”凋敝景象。这,昭示湖乡人挖藕的黄金季节来临。
我时常陷入这样的沉思,为什么总把江南男人说成湖乡汉子。我想,不仅是他们下地会种田,更主要还敢下湖能挖藕。其实,湖乡男人在水瘦山寒的季节纷纷从温暖的家走向冰冷的湖去挖藕是有原因的。一呢此时菜地里蔬菜青黄不接,藕可以扮演丰富餐桌花样的角色;另外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湖乡人惯性思维使然。挖藕、卖藕换钱也算农闲时节农民家庭重要副业收入来源。它,能让干瘪羞涩的钱包稍稍鼓起来,也能让钱包主人拿出来体面些,有些尊严......
我尽管出生在“瓜菜半年粮”那个年代的“尾巴”上,但身板厚实、四肢壮健,十四、五岁就是挖藕大军的中坚。每到周六会尽早把老师布置的作业赶完(当时只休星期天)。第二天困个懒床到八点左右。母亲知道儿子挖藕是高强度体力活,肚子里油水厚方耐饿。尽管当年家庭条件不好,但这天下饭菜里的油总比平时多放一茶匙、半茶匙,菜味当然比往日可口。吃罢母亲温在锅里的饭,抹一把油光逞亮的嘴唇,肩扛扁担、粗稻草绳、戽斗、小水桶和短把铁锹心满意足出门(锹把太长不方便掀稀泥);怀里揣着中午饭(干饭团),家庭条件稍好的还会带个煮鸡蛋。冬天寒假挖藕呢就带几块生糍粑(北方人称年糕,糯米食物更耐饿,方便烤熟吃点热乎东西充饥)。紧赶慢赶到离家差不多四里路远的罗章湖,太阳已上三竿。虽晴空万里,但阳光却是慵懒、无力的。湖水被软软的阳光照着,冰冷刺骨......
拖家带口的青壮劳力乘脱下棉袄棉裤时,会美美地点燃根旱烟“喇叭”,随后两条呛人的浓白烟柱从鼻孔喷出,随风四下散开。我这个初中生到底不能明白大人复杂的内心世界。不知道他们身心的苦累是不是随烟飘散?更不知道他们沉重的经济负担是不是抽烟得到了释放?我只是在旁边有样学样,把棉袄左袖脱下露出胳膊,然后用草绳把下摆牢牢扎进裤腰,右边袖子高绾到肘弯。我仗着年轻、火气旺,脱下鞋子,往手掌啐两口唾沐用劲搓几下,就往冷得浸人筋骨的湖中走去。当我双脚踏进湖水的那刻产生这样的幻觉,似乎听到铁匠把烧红的铁器扔进冷水淬火的“滋拉”声。尾椎骨被湖水冰得阵阵发紧。
“看藕”算是门挖藕人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学问。我通过几次险些当“空军”的失败经验,基本炼就双隔着淤泥知道藕厚薄的“火眼金睛”。首先看荷叶,必须找荷叶茂盛,粗壮荷杆成双成对生长的地方;其次看土,土质硬、地势高的一般都是往年别人挖藕殘剩的土围,即使有藕也不粗壮,长得也深。再者看水,深秋水位下降,依然残剩“一皮皮”水(当地俚语形容水浅),如果这皮水比周边稍深,表明上年别人挖动过,但没有取藕,只有挖动过的地方藕才会肥壮(与陆上作物唯中耕才生长旺盛同理)。符合上述条件,基本找到藕藏量大的“风水宝地”。最后看水纹,如果想藕和鱼兼得,那还要找有黑水草地方。此季节鱼已含泥冬眠,但它偶尔摆动牵起的波纹与风吹水形成的波浪不同。鱼摆动波纹分向两边,因风而成的波浪同向涌动。
相中自己心仪“宝地”就是“真锹实泥”干。先用铁锹掀泥做围挡水,再用戽斗使劲戽水,水干见鱼。无处藏身肥硕的黑壳鲫鱼会无赖、愤怒地用尾巴徒劳地拍打着,奋力向软泥钻去,溅起的泥浆糊满抓鱼人的脸。此时,在抓鱼人耳朵里鱼尾拍打声早胜过所有田园交响乐此类的天籁。这时劳动强度不大,人的身体也未发热,冻得鼻涕直往下掉根本顾不上也腾不出手擦拭,而是乐得哈哈大笑,追赶四下逃逸的鱼儿。如果运气超好,在水草深处可以摸到甲鱼(本地叫脚鱼)或黑鱼(本地叫才鱼)。这样即使挖不了几支藕,也算收获盆满钵满,回家可以交差了的。
鱼、藕兼得如北方谚语“搂草打兔子”样——可遇不可求。不能像别人运气好,捕获鱼儿的挖藕人大可不必气馁,毕竟下湖主业是为了藕。水、浮泥用戽斗戽走后,察看荷叶稀密分布,确定泥底藕的大体走势开始挖探口,(站脚的地方)一般会找荷杆稀的地方下手,再往荷叶密集地方挖。野湖藕因经年被挖,所以藏得差不多有一、二米深,探口挖齐成人腰际以下就得往四周挖。这时邻近挖藕人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有藕了”“出藕了”!此刻通常说出藕应该是看到藕簪了。别人的欢呼就是自己必须加力挖掘的最直接鞭策。离“出藕了”就是多坚持一分钟,这分钟不放弃,下一秒就会有希望。只是不知道,这分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再苦再累,只要坚持,属于自己的“风景”终会出现。当看到娇嫩雪白的藕簪从黑乎乎淤泥探出头瞄向自己,那份喜悦会让冻得麻木的手指灵动起来;那份成就感会让酸胀沉重的腰轻盈起来;看到藕簪犹如初为人父仔细端详抱在手心才出生的孩子样深情款款。双手不停忙碌到现在早了过午饭点,站在湖中央的我会如其他挖藕人一样,将就浑浊湖水洗手,从怀里掏出残留体温的饭团胡乱塞进嘴里。“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重体力劳动还在后面等着呢。午饭后是不能休息的,涉水爬到湖岸坐会儿,没人打理的探口会倒塌,半天辛劳付流水。站在淤泥歇息会越来越冷,只得咬紧牙、鼓起力往前、往下挖......
整枝藕大体上可分藕头(本地人称黄牯脑壳)、三到四节正藕、藕梢(本地人称梢包);特别优秀的藕会有一到二根旁枝。最先被人看到的藕簪叫天簪,经验丰富的挖藕人看到天簪后就不用锹挖了,否则一锹下去可能伤藕,破了“相”的藕影响卖价。必须双手当锹,顺着天簪往下挖。手掌毕竟是血肉之“躯”,得万分小心水中螺蛳、蚌壳。螺蛳、蚌壳死后,硬壳锋利如刀,稍不留神撞上就是伤口深可见骨。无处不在的菱角刺同样令人防不胜防,每个挖藕人手掌、胳膊、脚掌、大、小腿都是新伤累旧伤。用诗人稍微煽情的说法就是,每支看起来白嫩肥美、吃起来软糯甘甜的藕,它们真的凝聚着挖藕人的汗水、鲜血......
流汗就有回报。藕坑平齐成人头了,你会感觉肥肥胖胖的藕越来越多。初看横七竖八似乎长得没有章法,其实细心观察,它们分布得讲规矩、守纪律。一般分三到四层,底层藕最粗壮。挖藕人看到如此多收获呈现眼前,被螺蛳、蚌壳划伤,被菱角刺伤那点小事早抛到脑后,总想努力地多挖取些。奈何夕阳西斜,晚风劲吹。尽管正值收获“旺季”,却必须紧缩“贪心”,见好就收。饥寒交迫、整天高强度劳作,体力严重透支的挖藕人将藕洗净打捆、运送到岸同样艰难。否则,贪那最后一、二支藕可能全天收获运不回岸边,一天心血全部泡汤。那最后一支、二支藕就变成“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了。
挖藕人最大的喜悦不是挖得多,而是挑着一百大几十斤藕回家,路遇乡邻称赞:“你看,你看只有他挖的藕真正好,粗、长,一支只怕有十好几斤。啧、啧、半点锹伤都冒得。”挖藕人听到乡邻交口称赞会适时停住脚步,放下担子,糊着泥迹的脸堆满憨厚的笑,谦逊着:“手气好、运气好、就这样”。但毫不犹豫地用被淤泥、湖水泡得乌黑泛白的手翻找出自己最得意、品相最好的藕,送给赞美的乡邻。也许,这就是农村特有的淳朴;也许,这就是最原始却最可称道的分享;也许,这就是劳动被认同最大的荣光......
网络上有这么句话流传甚广。如果你爱他就让他学营销吧。如果你恨他就让他学营销吧!营销是有关人性的工作——需求以人为始、营销到人为止。“翻译”套用到挖藕这件事就是:如果你爱上一个男人,试着让他去挖藕。男人所有优秀品质:耐心、坚韧、大度以及永不言弃的精神,都会淋漓尽致展示;如果你恨一个男人,也试着让他去挖藕。怯懦、自私、不思进取的软蛋品质同样会原形毕露。挖过藕的男人,狭隘的愤怒和不满会减少;挖过藕的男人,曾经的无知会消失。才会对一粥、一饭、一菜、一蔬由衷敬畏,充满感恩。
挖藕,即便收获不丰,甚至一无所获,同样没什么大不了。至少可以在劳作中找回心脏依旧年轻的满足。挖藕,是湖乡男人血统归宿认证最好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