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子
从我家到外婆家要路过一个集镇。
长长的二十里路程,都是沿黄河外堤行走的。外婆居住的村子很小,但其位置很容易就能确定,黄河和大运河交汇的点就是外婆居住的村子。
由于路途较远,那个年代去外婆家,大多是步行,要走上整整一个上午,临近中午的时候,就到了这个集镇。
集镇很小,只有一个供销社和一个食堂、一个面粉厂、一个修车铺、一个公厕。那时的食堂是人民公社的产物。人民公社撤销后,食堂就对外开放,成了现在所称的餐馆。不过,那时仍叫做某某食堂。门头呈拱型,上面写有“毛主席万岁”和一颗闪闪发光的红五星。门侧开着一个窗户,里面放置着一个笸箩,棉被盖着的便是包子。食堂里出售的包子呈菱形,比较大,除了有很少的一点肉沫外,主要馅料是剁碎的粉条,用酱油煨过,吃起来特别香,有一股酱香、有一股肉香、有一股五香面的香味、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我感觉天津狗不理也不能和外婆家乡小镇的那种包子味道相比。
走到小集镇,我就不想再走了,母亲背我,我也不肯。我的嘴里好象有许多小虫在挠,要是能吃一个包子该有多好啊!从窗户里依稀能看到有人在里面吃包子,白白胖胖,热气腾腾,有很香的香味。母亲背着我匆匆地走过小镇,下了河堤,再跨过一座独木桥,外婆的村子就到了。老远就有人来迎接。跑在最前面的是几个表兄弟,因为每次来母亲都会象富人一样打点给他们每人一角、二角的零钱,以表示做姨的富有和疼爱。由于母亲不常来,所以免不了挨家走动一下,送些带来的东西给亲戚。
于是我就和几个表兄弟一起在院子里玩四角游戏,四角是用废报纸,废烟盒叠制成的一种片状玩具,一面呈“十字”形状,为正面,一面为平面,是反面。放在地上,两个人或多个人按顺序依次来打,如果用自己的四角将对方的四角翻过来,那么这只四角算你赢的。几个表兄年龄都比我大,并且故意将破棉袄所有的扣子都解开,游戏时煽起很大的风,很轻易的就将我从家里带去的“四角”一一赢光。
“四角”每输一个,我的笑容就减少一些。终于,最后一个“四角”也进了表兄的口袋。这不得不让我要想个办法怎么弥补一下损失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于是,我神秘兮兮地对表兄说:“大河,俺家里还有很多很多的四角,有一个是用银纸做的,闪闪发光,可好看了,还有一只木头枪,我下次带来送给你,行吗?”一听说有好玩的东西送给他,表兄异常高兴,很快放下主人和胜利者的双重身份,笑眯眯的围着我转,“真的送给我?”“那当然了”“那我给你从家里拿鸡蛋吃,行不行?”大河显然很心动。“我不喜欢吃鸡蛋!”
“那你想吃啥?”
“嗯,嗯……”我歪着头,装做很努力去想。“您吃过包子吗?集市上卖的,可香啦!我吃过,我一口气吃了三个呢,里面有肉……”我很分明地看见表兄嘴里在流口水,目光里露出十二分的羡慕,我猜想,他肯定没吃过,和我一样,每次经过集镇的食堂前,他也是三步一回头,两步一回头再吸一口香气回家来……
“咱去吃包子吧!”我拉着表兄的手。
“不……不去” 表兄显然不舍得花掉母亲给他的钱,那些钱是等母亲走后要交公的。
“胆小鬼,我都把好玩的答应送给你了,连个包子都舍不得吃,才五分钱一个”。眼看包子快吃不到,我很懊恼。也许是被我激怒了,也许是听“五分钱”一个,经过快速分析后,感觉自己有足够的经济承受能力,也许那个包子早就是表兄梦寐以求的美食。终于,表兄拉着我的手,一溜小跑跑到集市上。“我吃大半,你吃小半哦!”党兄一边跑一边跟我说。快到食堂了,表兄停下来,从破棉袄的夹层里掏出一角钱来,“你去买,只买一个啊!”“行--”我接过钱,一溜烟地跑到窗口。
“买个包子”!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像现在的大款在饱餐后的“小姐,买单……”一样,然而这种心情很快就消失了。
“卖光了……”声音很冷淡。
现在我仔细品味那句话时,我一直都想哭,这是对一个八岁孩子多年来美好食欲的一种嘲讽和打击。直至今日,每餐饮食,我的饭量都很小,我想这和二十年前那个声音不无关系。“明天有没有?”我把脑袋伸进去看。“明天十点前来吧!”回外婆的路上,我和表兄都无精打采……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来,围着表兄转,除了把昨天的银四角、木头枪答应送给表兄外,后来将一本名叫《三打白骨精》的小人书也许诺给表兄,这样才和表兄一块又回到那个窗口。一个冒着热气和香味的包子在我和表兄的黑手之间略分成大小两半,表兄吃大半,我吃小半。在细细品味和咀嚼后,半个包子很快就进了肚,我感到无比的兴奋,不仅为了自己游说的能力,更为了记忆中那半个包子。
那一年,我八岁,表兄十二岁。
(二)糟鱼
仲秋节前后,正是黄淮海平原上的收获季节,如海洋一样广阔的庄稼地里,高的有玉米、高粱、低的有大豆、小米和地瓜。
乡人在田间小路上奔忙着,将半年来的心血和汗水用板车盛载回家。有时,十五的圆月只能在收获一空的田野上看一看 。收获是沉甸甸的希望,收获是忙碌的,即便是一年节日中极有份量的仲秋节,也不能与收获这种目的达到的喜悦相比拟。
老家离东平湖有二十里之遥。读中学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篇《家乡的水》的文章,中间曾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对东平湖的丰饶富足进行过赞美。东平湖盛产鲫鱼,仲秋节时是捕获的一个小高峰,大鱼送进了城,留下一些半尺多长,甚至更小的鲫鱼,东平湖边的渔民就将它制作成糟鱼,卖到我们这一带来,一是逢上仲秋佳节,二是逢上三秋大忙的收获节。我们那一带的人,几乎每一家都会买一些来吃。
做糟鱼不能用大鱼,四寸以上的鱼是不合适的,一是骨刺难已烂,二是不易入味。糟鱼浑身酥软,一般吃时,只能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稍不小心便粉身碎骨。放在嘴里,鱼肉和骨头一样酥软,饱含着鱼肉、香料、大蒜的味道,令人口齿留香,久食不腻。有时,为了鼓励我们这些孩子多干活,大人们常常用“给你买糟鱼吃”作为奖赏条件。
老家依黄河而居,每年秋季如果雨水勤的话,河水往往漫过内层围提,将一片汪洋的庄稼变成一片汪洋的黄水。河水退落时,便留下一些鱼来,水坑、低地,只要积水的地方便存了不少鱼,这些鱼都是四寸以下的小鱼,天生的做糟鱼的材料。
家乡人捕鱼的方式很多,用撒网、提网、用网兜、用钢钩、用炸药……我们这些孩子多是用垂钓。当时钓鱼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由于河水的冲荡,坑边的柳树露出了根,歪歪斜斜的架在水坑上,这倒垂的树,便是我们垂钓的最好地方,鲫鱼喜欢在柳荫和有树丛的地方觅食。我们用竹竿系一根麻绳,拴一个普通的鱼钩,或用缝衣针烧红弯成钩状,然后将馒头放在嘴里咀嚼几下,用手捏均匀,捏的富有弹性,挂在钩上做鱼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黄河里游出的鱼和黄河水沃养的我们一样,对于那种再普通不过的馒头格外喜欢,所以,鱼钩垂下,便有鱼咬钩,猛地提起,便有三寸左右长的小鱼钓起来。有时候一个清早就能钓起满满一脸盆。除了较大的鱼刨净沥干,晾晒成干鱼外,余下的鱼便制作糟鱼。
父亲将鱼一一收拾干净,然后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铁锅。支架很简单,用三摞青砖,鼎立放开,放上锅就可以了,然后将枣树上悬挂的蒜编(干的大蒜茎叶)用水洗净,铺在锅底,将小鱼头尾相靠,逐一码放,每放一层,即撒上一层盐和花椒。鱼全部码完后,将水稍稍漫过鱼即可。盖上锅盖,就可以烧火了,三两个时辰过后,锅下的火渐熄渐灭,锅里的香气越来越浓……
就有味道很好的糟鱼来吃。
这个时候,往往是仲秋节……
我好几年没回老家过仲秋节了,缘因是只有到了仲秋节那天,我才能想起这个节日。在外地是吃不到“糟鱼”的。
这一年,二哥早早就寄信给我,说仲秋节你赶回家来,大家聚一聚。
回去,还是不回去?我心里很犹豫。但我还是回了信,说不放假,可能回不去。
我感觉;每每提到家乡,我总是在回避什么,
是家乡的花不艳、水不清……
还是家乡的土不厚、人不亲?
我真的不知道还要回避多久……
(三)丸子汤
长时间的在外地漂泊,无根无系。难免会产生些许思乡的情绪,尤其是年节,尤其是深夜,尤其是遭遇挫折而不得解脱时,一个人独倚、独坐,不禁会把那个称作“老家”的东西拿出来,细细擦拭、品味,这时,一些尘封多年的记忆会象经年的老酒一样,浓郁而绵长,丝丝缕缕,回味不绝…
我想到了吃的东西。
我想到了家乡的一种小吃:绿豆丸子汤,一种很普通但广受家乡人喜爱的小吃。
我的家乡在梁山的西北方向,那里生活着密密的生灵和庄稼。村庄依黄河而立,年年经历河水洗涤、灌溉,所以这里土地肥沃而丰厚,每家除了种植必要的小麦、黄豆、玉米等主粮外,田间畦头也会种些绿豆、赤豆、小米之类的作物来,我这里提到的绿豆就是制作“丸子汤”的主要原料。
喝丸子汤只能在秋冬时节,最好的时候是春节期间的年集。早些年,由于受物品、交通等诸多方面的影响,集市这种场所是家乡人们最为重要的交易地方。种出的作物,养肥的家畜,柴、米、油、盐等一应生活物品基本上是通过集市来进行的。并且,春节这段时间属于农闲时节,人们都有时间来赶集,一是买该买的东西,二是卖该卖的东西,但更多的人还是图个热闹,凑个好心情。于是,每每年集,天还不亮,大路上就挤满了行人,比肩接踵,步行、骑车、牵着家畜、推着小车,什么样的人都有,然而,最为明显的标志是,每个人都穿着新衣服——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
这个时候,卖小吃摊点的生意就异常的火爆。油条、包子、羊汤馆,最吸引人的就是丸子汤锅。我清楚的记得,在小路口集市中心的十字路口支着两口很大的锅,一口锅里面热气缭饶,煮着一锅黑乎乎香喷喷的汤,水突突的上下翻滚,似乎有许多只小手向人们召唤,几十个人坐在旁边的长条桌翘首等待。另一口锅是油锅,一个袖子挽着很高的老妇人,右手从面盆里抓起一把绿豆面,使劲一挤,左手食指一勾,便有一个大大的丸子下了油锅,上下翻几分钟,黄里透黑的绿豆丸子就出了锅。
旁边的食客早就等不住了,一个劲叫着、吵着,有人干脆用筷子敲起了碗。老人不紧不慢的把瓷碗一溜排开,每个碗里放七、八个刚出锅的绿豆丸子,然后,再放香菜、精盐,等全部放好后,这才拎起大勺,从汤锅里舀出黑汤,逐一浇在每个碗里。
整个空间便迷漫起一股浓浓的香味来……
一碗吃完,一碗又舀上,食客们吃的热汗淋漓。
我的心里也开始淋漓,不知是什么原因吸引着我特别想念这种小吃。说实话,我小时候赶年集时,只吃过一次这种绿豆丸子汤,平日里,我总是把家里给的零钱攒起来,步行到新华书店买书。有一年春节,父亲带我在集市吃过这种丸子汤,就在十字路口旁边的那家。一碗吃完,我才知道锅里那黑色的汤只不过是加了些酱油在里边,除了丸子、香菜、盐之外,其余什么东西都没有。
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争向品尝这种简单的小吃呢?我很诧异。
很快,我就离开了家。去读书,工作,换工作。从广东到内蒙古,一路行走,每日宿于旅店,每日食于饭铺,南北口味,各色小吃,都一一吃过。但竟也胖不起来,反而很清瘦,而我的那些围锅而聚的乡亲却个个皮厚肚圆,让我不能不坐下来好好思想一番。在我的意念中,外地的小吃只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罢了,谈不上什么美味来,吃过很快就忘了,甚至有些食物让我生厌,肠胃很不舒服。
于是我便更加想念家乡的这种丸子汤:围锅而聚,一碗清汤,七、八个丸子,虽然不丰厚,不昂贵,但那种恬淡自然、热气腾腾的感觉,让我不禁很怀念,很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