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龙
“饿狗,回家喝汤喽”
随着声声召唤从小街上传出,家家户户便叮叮当当的开始准备晚饭。
村子上空慢慢的飘浮起好多乳白色的烟,清灰色的烟和黑色的烟,起初,这些烟在村子里飘散,飘摇,飘荡,最终混合在一起,围绕在村子的周遭,又漂浮在村子的上空。这就是我老家的炊烟。
远远看去,红砖青瓦,茅草篱笆,缕缕轻烟,淡淡薄雾,组成了一副安逸祥和的田园小景。
村外的炊烟往往是和着黄昏升腾的地气一起出来。远远看,确是像一层雾,淡淡的围绕着村庄,紧紧的排列在乡间小路两旁,无声无息,你靠近她便没有,你离开,她又飘荡其间。
这让我的村子显得很神奇,好像是海外仙山,抑或是仙人福地,也可能就是桃花源记中的世外桃源。这种景致在每年的深秋、初冬时会上演,甚至在夏天雨后的黄昏,她也会围绕着村庄,袅袅娜娜,飘飘荡荡,浓稠如乳,如锦似缎。
我很小就开始注意家乡的炊烟。我觉得那种场景很美,和《大闹天宫》里南天门的云雾一样洁白,也许我一转眼,哪个让我崇拜的孙大圣就从炊烟里跳出来和我玩耍。炊烟如院落里的篱笆、路边的野草一样,伴随乡邻日复一日,稀松平常到无人留意,无人欣赏。老家也很少有人如我一样,跑到几里开外的黄河大堤上,瞩目良久,远远的看我家乡的炊烟散了又聚,聚了又开。
炊烟是有性格的,不一样的人家飘出来的炊烟不同。老刘家倔强,爱烧树枝和树叶,他家烟囱里飘出的一股火烧火燎的青烟,夹杂着些许黑色的烟气。姜家性格绵柔,爱烧玉米秸和豆荚秧,他家飘出的炊烟就是轻飘飘乳白色的烟雾。老王家会察言观色,能言善辩,爱烧麦秸和树枝,他家屋顶上便浮荡着一股麦子的香气和黄色的炊烟。庄奴先生家的炊烟煞有才气,飘过海峡,飘浮于整个寰宇…循着炊烟的味道,我可以找到归家的路。
在老家,晚饭称之为喝汤。
其实晚餐也是有饭有菜有汤的主餐,之所以称之为喝汤,我曾经探讨了好久,我觉得一是当年物质匮乏,晚餐过后就是休息,不干农活,只喝稀饭就可以了,二是因为喝汤比较容易消化,有利于健康,这是乡人长期总结出来的生活常识。
老家的汤,多以玉米面为主,中间可以加地瓜,或者地瓜干、玉米粒、麦仁。不稀不稠的一锅粥,文火慢炖,伴着灶下火苗,不一会,一股玉米面的香味便挤出来,大块大块的地瓜倒入翻滚的锅內,一会就成了地瓜稀饭;半颗半颗的玉米粒倒入翻滚的锅里,一会就成了玉米碴子稀饭;金灿灿的小米倒入翻滚的锅里,一会就成了小米稀饭。这玉米面的粥有着神奇的力量,他能把各种能煮的作物变成丰富多彩的粥。
喝汤,不需要饭桌,在老家,几乎所有的晚餐都是游走着进行,或蹲在自家门口,或站到十字街口,或串门去了邻家,或端着稀饭跑到郊外的菜地旁边。一条街上,几十口男女老少,个个捧着粗瓷大碗,就着四季来风,非常陶醉的品味着不同内容的稀饭,那种神态,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
我喜欢睡炕,尤其喜欢柴火烧出来的热炕,舒服极了。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当年这是好多人的生活目标。可见,热炕头在家里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
在老家,几乎家家有炕。炕和灶连接在一起。做晚餐时,可以将炕门打开,热气就经过炕体,绕着烟囱,噴吐向空中,烧过的土炕保温效果很好,躺在上面,简直就是温柔之乡。
冬天的闲暇时间,我喜欢呆在炕上,或躺或坐,有时候做作业,有时候半躺着听老人讲往事。这个时候,父亲会和我变几个小魔术,只见他双手一合,在我面前一晃,打开是空的,父亲再将手放到背后,合上放在我眼前,我掰开来,里面赫然多了一粒喷香的炒花生。父亲的手就像百宝囊一样,会变出糖果,花生,小刀,橡皮,木头枪…凡是我所希望的,父亲都会从手里变出来。以至于我怀疑他是事先藏在了炕上,我会经常翻腾土炕,希望能找到更多的花生,糖果。
我家东屋装满了秸秆,麦糠,树叶,这是炊烟产生的原料,也是我们做饭、取暖的重要物质。东屋还有一个小灶,偶尔会用来炖菜用,有一次,家里炖了一只土鸡,淘气的我在东屋里转来转去,鸡肉的香气惹的我肚子咕咕直叫,我从柴禾堆里躺着,等待鸡肉出锅,丝丝香气让我坐卧难安,一会掀开锅去看看,一会再掀开看看,就在我掀开再盖上的时候,一个跌落下来的玉米秸拌倒了我,我摔倒在炖鸡的锅边,嘴唇不偏不斜的磕在锅沿上,瞬间鲜血淋漓,吓的母亲一把抓起我,背起来就往卫生室跑。浮肿消去,我的嘴唇上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直到现在,每每看到我唇上的伤疤,那锅喷喷香的鸡肉都会涌现在我脑海,那篱笆,那护栏,那些堆积如山的树叶、麦糠、秸秆、树枝,那些土屋上方飘出的带有玉米汤,地瓜,炖鸡肉,炸丸子味道的炊烟,都会“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的老家还有一种软软的手擀面。他不同于兰州拉面的劲道,也不同于镇江锅盖面的内容丰富。面汤混浊浓郁,面条软烂适中,入口即化,“浇头”非常单一,只用些许葱花,熟油,精盐,用滚开的水一冲而就。家乡人称之为“烂面条”。
做这种面条是母亲的拿手好戏。一瓢白面,淋些清水,用手搅成絮状,再放在案板上反复揉搓、摁压,平凡的面团在每一次揉压下面香和韧性得到升华。和好的面搓成长条,再用擀面杖一遍遍的擀开,不一会,一张又大又薄的面饼就擀成了,母亲熟练的撒上面浮,对折起来,最后成一个半尺宽的面卷。用刀均匀的切开,一根一根的面条便制作出来。
灶下的柴火呼呼,大多数烟随着烟囱跑出成炊烟,一些调皮的烟却从灶门溢出,轻舔着灶门,在灶王爷的眼皮底下妖娆的跳舞。
滚烫的水顶起面条,又翻转而下,一圈一圈的在水里舞动,细碎的水泡便绕着锅沿转圈,大泡下去,小泡又起来,整个锅里非常演绎着一场美食的蜕变。
我非常喜欢吃这种烂面条,面条软烂,面汤浓稠,即便不淋“浇头”,这种面条依旧醇香扑鼻,吃了暖肠胃,易消化,非常滋养人。
如果给长身体需要营养的孩子多加上几块瘦肉,就做成了肉面;如果给耄耋古稀的老人加上鸡蛋就做成了鸡蛋面;如果给大病初愈的病人加上鸡汤,就做成了滋补又美味的鸡汤面。这功能齐全的烂面条,合着乳白色、淡青色的炊烟飘摇成家乡一道可口的美食。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陶渊明肯定在我老家居住过,要不也写不出这么贴切、这么美妙的诗句。炊烟依依,鸡犬相闻,桑柳夹杂,小巷幽深…这活脱脱写的就是我的老家。
我曾经说过,老家最不缺的就是炊烟,有炊烟就有人气。
有炊烟,院落就鲜活,老屋就温馨,村庄就有生机。
炊烟,是陶潜笔下的田园
炊烟,是庄奴眼里的牧歌
炊烟,是余光中梦里的乡愁
炊烟,是漂泊游子心里的归宿。
而炊烟,在我眼里,她却是带有体温的炒花生,恬淡的玉米粥,浓情的烂面条,还有飘香的炖土鸡,她是美味的前提,她是一股火辣辣的人间烟火。
2022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