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龙
每每看到生长茂盛的野草,我都禁不住蹲下来,仔细打量它的品类,然后目测野草的面积和长势就能预估它能装满多大的草筐,想着如何把它薅回家晾晒。这一特长完全得益于我十多年割草的经验。我觉得这是一种情节,一种不可治愈的情节。
我的老家处在黄河外滩,由于黄河水经常泛滥,黄水每淹一次,就相当于给土地施了一次肥料,不光庄稼长得茂盛,就连野草,也比其他地方品类多,长势旺。
这里面有几种野草,带给了我好多乐趣。
茅草,这种野草通常分布在水源附近,水渠底部,大坑两侧,机井周遭。凡是水份多的地方,这种草都会生长的枝繁叶茂。茅草像一把扇子,圆圆的铺满一地,中间挺立着长长的茎杆,足有一尺多高,茎的顶端又散开成叉,状如古代的兵器“矛”,所以当地人形象的称之为“茅草”。我经常拿茅草的茎杆做玩具,说白了,是做占卜工具。在老家,好多人都会用茅草的茎杆来占卜阴晴。
先是将生长肥硕的茎杆掐下来,用小刀在茎杆的中间划开一个十字,然后拉着切口向两边扯。如果能扯成均匀的长方形,就代表明天为晴,如果扯不成长方形或者扯断,则代表明天是阴天。这个方法准不准确,很少有人去计较,只是这种野草占卜的游戏让人们乐此不疲,常常拿来玩。
另一种可以拿来玩的野草是“野谷苗子”,“野谷苗子”长大后,会结出状如谷穗一样东西,只是比谷穗小,毛绒绒的,非常可爱。我们会采集好多“野谷苗子”穗,用它编制成一个毛绒绒的小兔子,抑或编成一个老虎,拿在手里,穗子高挺而富有弹性,自带绒毛,非常形象,是我们每个夏天必玩的一种天然玩具。有巧手的,还会将好多穗子编在一起,形成龙、凤一样的吉祥造型,插在家里,引得好多邻居围观。
除了这两种草,还有一种“牛筋草”,也能发挥不少的作用。“牛筋草”俗称“草鞋底”,匍匐在地,韧性很强,听俗名就知道它的用途,牛筋草是可以用来编制草鞋的。只是我们当地没有穿草鞋的习惯,所以“牛筋草”没有用来编制草鞋,我们则把它拧成了草绳,用来捆绑秸秆,或者是薅草时捆绑野草。
我从一年级,一直到上大学,这期间的所有暑假,都是在原野上割草度过的。
农耕时代,耕地犁耙,拉车播种,主要靠牛、马、驴、骡来完成。由于牛性格温顺,耐力持久,常常成为畜力的首选。我家就喂有两头耕牛。耕牛食量大,需要有大量的青草作为饲料。割草喂牛,则成了我家重要的事情。
割回来的青草,除了供给牛每天的食量,剩余的则晾晒成干草,以备冬天食用。
之所以放暑假,我觉得是因为天气炎热,不适合学生继续学习,为了避暑才给学生放的假期。可是我,却在别人避暑的时间,天天深入田野,匍匐前进,一把一把的薅野草。
薅草一般在午后进行,早晨不能下地,因为露水大,一则怕弄的浑身湿漉漉的,二则早上的草水汽太大,晾晒时舍耗大,不出数。
午后的田野,经过中午的烘烤,整个空间热烘烘的像个蒸笼,狗趴在阴凉地里伸着长长的舌头,地瓜叶子也蔫头蔫脑的伏在地上,通向田野的路,浮土飞扬,烫的脚疼。我会背着草筐,每天下午准时出现在田野里。
风吹过,玉米叶子沙沙的响,整个原野里,难得能看到一个人影。蹲在地里,我脑子里便会想起大人吓唬孩子的故事。大人为了阻止孩子们去地里损坏庄稼,常常吓唬孩子说:玉米地里有“打戏班”的人,会挖小孩子的眼睛。这些话语让我极度惊恐,常常是一边薅草,一边警惕的东张西望,唯恐发现“打戏班”的人出现在田野里。
七月的原野上,几场暴雨过后,到处长满了野谷苗子、水稗子、拉拉秧…这些都是我所喜欢的野草。尤其是“拉拉秧”,一薅一大把,晒草又出数,深受我的喜爱。于是,我专拣茂盛的“拉拉秧”薅,一落落、一堆堆野草在我身后排成了长队。
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把野草一次次抱到小路上,开始装草筐。
装草筐,是个很有技巧的活。不能将草一胡乱塞在草筐里,哪样装不了多少。回到家,肯定得被家人训斥一通。
我先将草铺在地上,拉扯的足够长,然后均匀的一层层的摆放在筐底。让筐底面积足够大,长长的野草垂下来,形成一个圆形。然后再逐一把草拉长,摆放,草渐渐高,到了草筐的顶端。这个时候,我要站在草上,使劲的踩,把野草压实,再使劲的塞,直到塞不进去为止。满满当当一筐青草,饱含水汽,散发着青涩气味,足有六十多斤。小小的我,不能一下子背负上肩,这个重量完全超出了我的体重。我只能把草筐挪到高处,倾斜下来,压在身上再弓着身子,一点一点的前行。更有甚者,自己先躺在草筐上背好,再猛的一起身,用惯性背负草筐上身。瘦小的身躯背负着草筐歪歪斜斜的往家赶。这个时候,不能说话,只能闭气凝神,专心致志的往家赶。实在撑不住了,就放下草筐,喘息片刻继续背负前行。
沉重的草筐,瘦弱的身躯,长长的乡间小路被我趟起一片灰尘。等我出落成一个小伙子的时候,由于长年背负重物,我的脊背已完全变形,成了不折不扣的驼背青年。
薅草也并非都是苦和累,这里面也非常多的乐趣。比如能找到一片茂盛的没人薅过的草地,比如说还能从草丛中发现一株野瓜。
吃野瓜是割草中最有乐趣的事情,我也经常会有意外收获。一片草地之中,赫然长着粗壮的瓜秧,顺藤摸瓜,可以看到已经成熟的甜瓜。之所以每次发现的都是甜瓜,是因为甜瓜在成熟之前是苦的,别人看到了也不摘。其他瓜就不行,诸如菜瓜、酥瓜就不行,只要有形状,就不苦,被人发现则被摘走。甜瓜摘下来,用草略略擦拭,一口下去,又脆又甜,那种意外收获的喜悦让我久久不能忘怀。还有一种收获是“马泡”,一种大小如玻璃珠的野果,成熟后可以吃,味道如瓜。还有“龙葵果”,我们当地人称之为“黑链豆”,成熟后果实呈黑紫色,非常甜,结的果实也很多,我常常是采摘很多后再一把一把的倒进嘴里吃,又甜又过瘾。
神奇的原野给了我无限多的馈赠。
除了薅草喂牛之外,我还得参加农活—除草。庄稼矮的时候用锄头,庄稼高了,就得用手一根一根的薅。
除自己田里的草和薅草喂牛不一样。薅草的原则是哪里草多草密我去哪里,并且只选优秀的青草薅,还不薅草根。而在自己田里除草,则是趴在地上,无论大小,一律连根拔起。人除草过去以后,地面好像清扫过一样整洁而干净。用“种地如绣花”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
漫长而沉重的暑假终于要结束了,我清洗一把被烈日晒的黑油油的脸,背起书包拿着镰刀去学校。
开学第一天,迎接我们的除了教师之外,还有满校园的野草。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放假时清扫的干干净净的校园,经过一个月的闲置,完全变成了野草的家园,密密匝匝的野草,长满了整个院落,即便是红砖铺就的路,都被长荒的野草全部覆盖。有的野草一米多高,我们穿行其中,完全遮盖了瘦小的身躯。刀割锨砍,肩挑手提。经过一个上午的收拾,校园才从蛮荒回到了文明的面目。
这些密密而生的野草,伴随着我们从早到晚,从春到秋。虽然让人讨厌,但是生命力顽强,用途广泛,让乡人难以割舍。我觉得这和我的乡邻特别的像,数量众多,朴实无华,坚韧坚强,既有缺点又优点多多。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千百年来,野草被诗人赋予微小而坚强的涵义,又被比喻成芸芸众生之民众。而在我眼里,野草亦敌亦友,它在原野上,和我的庄稼争夺养分和空间,还时时霸占我的校园和露台,但是它也毫无怨言的供养了我家数头耕牛,也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限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