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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牧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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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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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槐花心头过

徐牧龙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惊蛰是第三个节气。

惊蛰之时,第一个挂满枝头的是榆钱儿,清明前后,椿芽又占上枝头,此时的槐树才开始长出新绿的叶子,若羽形,对称而生,谷雨时节,一夜暖风,绿荫中便挂满了布袋一样的素色槐花,一串一串,一枝一枝,一树一树,真可谓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槐花开”。槐树开花,从来不是一朵两朵,而是所有的槐花一起绽放,浓稠似锦,素雅如玉。

此时,整个村庄被槐花的香气所包围,廊前屋后,村头巷尾,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槐花,到处浮荡着清香馥郁的甜美味道。

槐花可吃,脆甜可口,随手攀低一枝,撸下来,放进嘴里,又香又甜,口舌生津。每年槐花盛开,则是人们解馋的大好时节。槐花不比椿芽那么吝啬,只是枝头吐露一些嫩芽,高高在上的,又够不到,和椿芽相比,槐花是落落大方,满树繁花,多到你可以随心所欲的吃,撸几朵尝鲜,吃一把解馋,甚至你可以一出溜爬到槐树上,坐在树杈中间,随心所欲地摘你所中意的花朵来食。

人们将槐花洗净,拌上白面,上锅蒸熟,然后佐以蒜泥,搅拌均匀,一碗可饭可菜的美味出现在每个家庭的餐桌上。

我每年都会饱餐几顿蒸槐花。

槐花还可以包饺子,包包子,做馅饼,做汤,吃法众多,每一道都称得上鲜美之食。

2.

春天,树上有三鲜:榆钱儿,椿芽,槐花。

春天,地里有三鲜:荠菜,苦芽,蒲公英。地三鲜是相伴相随,树三鲜却有先发后生,依照着顺序来,一个节气一个主角儿,互不重叠。椿芽不必说,单是榆钱儿,就抢尽了春天的风头。春风一发,别的树还光秃秃不见绿意,榆钱儿便吐新露绿,挂满枝头,成为春天第一道美味。人们径向去采摘,去品味,去赞美。

我以为第一名已经把美好占尽,风光尽揽,大家伙儿不再关注其他树、其他花了;我以为晚出场的槐花会遭受冷落。出乎意料的是,榆钱儿椿芽的热情,丝毫不影响槐花的气场,面对槐花,人们更是窜上跳下,尽情品尝,肆无忌惮地享受这大自然的馈赠,完全没有因为亲近了榆钱儿,而忽略了槐花。

树有三鲜,春有三响,这丰多富足的春天给予了人们无尽的恩惠,有美味供给嘴巴享用,有鲜花新绿供眼睛阅览,也有新奇的声音供给耳朵,那就是春天的三种响器:柳笛,槐叶和芦苇。我这里单说槐叶,我可以摘下一片槐叶,放至唇边,轻轻吹动,一种悦耳的声音便响彻在春风里,有善于吹奏者,则可以吹奏成曲、成歌、成戏。

我家弟兄三个皆会吹奏柳笛、槐叶、芦苇,尤其是我,更是吹奏的出神入化。

谷雨过后,满村子槐花飘香,满大街的槐叶声声,满院落里槐花美食。毫不客气的说,没有一种花会逗引起人们这么开心,没有一种花能引起这么多的人们参与其间。整个乡村沉浸在一片清香、悠扬、酣畅的槐花香氛之中。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槐花虽不及榆钱儿先发,但其清香淡淡,满树繁花,一身洁白,受欢迎程度比起榆钱儿,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丝毫没有“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绝情。早看炊烟,晚看灯火,不计较人生之名次,不攀比过场有多繁华,和谐相处,顺其自然,像槐树那样,不也很好吗。

3.

小槐树,槐又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的闺女都来了,

俺家的闺女还没来。

说着说着来到了,

爹看见,接包袱,

娘看见,抱娃娃…

这是老家流传很广的一首童谣。

槐花开时,也是女儿回娘家省亲之日。因为槐花落下,就是麦子抽穗灌浆,农活渐渐多了,直到收麦,打麦,晒麦,入仓,都不会有空闲时间走娘家了。所以,麦忙前走娘家,成了我老家约定俗成的一件事。

这个时节,两个叫“槐花”的女子分别抱着孩子到娘家来。个子高的女子叫王槐花,胖乎乎的女子叫马槐花,她俩都是我初中的同学。王在前,马在后,我坐中间。非常巧合的是,每次考试,王是第一,马是第三,而夹在中间的我,雷打不动的都是第二名的成绩。

马槐花的家庭条件不错,从她的衣着就能判定出来。初中三年,我从没见过她穿过补丁衣服,而是今天穿了一件绿色褂子,明天又穿了一件红色上衣,更多的时候,还是穿着布满小花朵的上衣出现,和一身补丁衣服的我形成鲜明的对比。看着小花褂欢快地从教室里走进来,又欢快地从门口消失,我的眼睛里全是羡慕。如果我也能天天有新衣服穿该多好啊!

老师在讲台上惠风和畅地讲课。我的思绪却飞至九霄云外,美梦不断。我梦见自己是大槐安国丢失的王子,我梦见自己有个富甲一方的父亲,更加荒唐的是,我常常怀疑我是不是出生时被人抱错了,我的生身之家,竟然是如此地贫穷寒酸,这一度让我自卑到哭…

我那两个叫槐花的女同学,先后考入师范院校,毕业分配,结婚生子。她们抱着孩子,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穿越槐花香气来走娘家。此时的我,依旧孑然一身,在异地苦读。年龄相当的三个人,座次有序的三个人,她们已是繁花满树,我依旧是茕茕孑立。难道她们是抢得先机,胜人一筹,难道我属于后来者居上,大器晚成?比起我的衣衫褴褛、满身汗水来,她们活得更滋润、更鲜活。我心里明白,当年我所屈服不是情感,而是物质。槐花的氤氲的香气里,充满了难以述说的不公。

小槐树,槐又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的闺女都来了,

俺家的闺女还没来。

多年以后,在异地的我,更像是远嫁他乡的女儿,每年槐花飘香,我都是一路鞍马,返回娘家去。

 4.

老家的村口,有一块石碑,斜斜地躺在地上,碑文依稀可见,记录了我的祖上于洪武二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迁徙自此。虽年代久远,但是祖辈父辈皆以山西人自居,父亲在世时曾多次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到山西洪洞县大槐树那里去,那里是我们的老家。

山西盛产醋,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山西老陈醋,家里每逢吃饺子,必捣蒜泥加醋蘸着吃,津津有味,更有喜好醋者,不加蒜泥香油,直接倒一碟醋来,蘸着吃。我有个邻居,女,妙龄,每次吃饺子,吃醋用碗,一碗饺子蘸半碗醋,吃蒸槐花时亦然。我就很纳闷,清香甘甜的蒸槐花,再蘸上酸溜溜的一碗醋,你到底是享受什么样的滋味。然而,我却不吃醋,他们就很诧异。“你吃饺子怎么不蘸醋啊”!每每问得我目瞪口呆,在他们眼里,我也许是一个异族。

场院里,一群孩子玩耍时,经常会脱光脚丫,看看谁的脚有小趾,最小脚趾边又增加了五分之一小趾的人,便是当年从大槐树下分别的亲人。行千里,隔多年,日后再见面,脚丫子就是证实血缘的一个信物。

大槐树生生不息,是我们的根之所在,老家之地。槐树是“守土树”,民间传言具有守土招魂之功能,一般栽在村口或庙门前,以期望游子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人死身入土,灵魂归祖庙”,也是“槐”字的涵义所在。

不论你行走多远,浪迹何方,故乡那棵迎风招摇的大槐树,永远是你魂牵梦绕的家园。

 5.

我在游走途中,见过诸多的槐树槐花,比如商丘一带河堤上密密生长的槐树林,利津城外大片的槐树林,尤其是成片乡村出现的地方,总是会有密密的槐树栽植。不过这些槐树大都出现在江北,闽粤大地上我不曾发现槐树的存在。在青岛的北九水,我见到过一些槐树,开出的花是粉红色的,且略略发紫,十分艳丽,我怕是我认错了,便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树身的纹络,叶子的形状,都和老家的一般无二,只是老家的花是素白色,略带乳黄,中间是翠绿色的蕊,而北九水的槐花,却是粉色。这让我啧啧称奇。我一直以为世上槐花都如我老家的槐树一样,开出素雅的乳白色槐花,而青岛,竟然能开紫色的槐花!后来我在嘉善,竟然还看到了淡绿色的槐花。不同的地方的确有不一样的风景,槐花不是一成不变的,它竟然在异乡绽放得花枝招展。

我还是喜欢老家的槐树,开满堆积如雪的槐花。

6.

老家每户人家,都会有几棵槐树。

我在树下蹒跚学步,我到树上爬行如猿,槐树,让我失落时做尽了南柯美梦,让我的成长之路曲折蜿蜒又温情万种。

面对老家,我总有一种委屈的情绪出现,不知道是老家亏欠了我,还是我亏欠了老家,我耿耿于怀却又找不到根源所在。

槐花从我心头掠过,那么轻,那么柔,像微风拂过水面,像溪水漫过心野,虽是轻描淡写,但之于我,却有很深的心结。它,花能吃,叶能吹,干成材,根入药,无所不用其及。然而我对它期望的更多,我希望有新衣穿,像马槐花同学那样,我希望在老家,有房有地,牛羊成群,为人瞩目。这些超乎寻常的需求,它都满足不了。它只是一棵槐树,一棵完全奉献了自己的根、叶、花、干的槐树,我的贪婪,早已超出它的能力范围。

和故乡作别的日子,平淡如水,匆匆而过。老家的槐树从容淡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依旧在故乡的春风里,如期开放。我立在旷野,面朝老家的方向,默默地伫立良久。

忽有槐花心头过,半壕春水满村香。远处又飘来老家槐花的香味。愿这一树槐花化解我半世惆怅,让我面对它如释重负,放下生活的压力,心里的怨恨和人生的委屈,和老家握手言和。

花香从我心头飘过,我步履轻盈,随春光荡漾成一阵清风,随槐树飘摇成一缕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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