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龙
我对吃有着无穷的迷恋和热爱,我觉得这一辈子奋斗的最大乐趣就是能随心所欲的吃,吃自己想吃的美食,吃自己没吃过的美味,以至于面对美食我忘却了烦恼和心里的不安,它让我瘦弱的身躯日渐丰腴,让我在平凡的日子里感受到千奇百怪的滋味,福我口舌,慰我心灵。
有些美味,隐匿于乡野之间,如果没人讲,你很少能发现在这烟火气息的背后,竟然还有很多朴素的美食。
一些面粉,用清水搅成面浆,然后加足量的盐,上锅蒸熟,淋点油,一道美食就制作完成,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随意,有时候里面还会加少许葱花,一家人用馒头蘸着这种咸咸的面浆吃。这种面浆,乡人称其为“面糊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面糊子”当仁不让的成了好多家庭餐桌上的美味小吃。
面糊子搅得略略浓稠一些,如果不上蒸笼而是将其倒入放了油锅里,这样便变了身份,改了名称,美其名曰:呱嗒。呱嗒,不仅是一种食品,而是一种奖品,类似于部落里的勇士狩猎有功,首长赏赐给他一条猪腿,女人挤奶又夺得第一名,首长赏赐她一只花猫一样,呱嗒,在这些乡土小吃里,有着独特的身份和地位。
我能吃到呱嗒,大多也是干农活表现积极而获得。太阳炽烈地烘烤着大地和一地金黄的麦子,整个空间一片火烧火燎的热,犹如站在蒸笼之间,我们一家七口人,都拿着镰刀去田野里收割麦子,截止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村子,收割麦子依旧是非常原始的方式,镰刀是唯一的工具,人工是唯一的劳力,一人三垄麦,看谁割得又快又干净。大哥大姐首当其冲,手拢起一些麦秆,镰刀顺势划过,往怀里轻轻带,一大把麦子便割下来,排到身后齐齐整整,父亲母亲负责捆扎成麦个子。我也不示弱,努力的跟在他们身后,一镰刀一镰刀的将大片麦子割倒,一天下来,几亩地的麦子尽数割完。傍晚时分,母亲便下厨,烙呱嗒给我们吃,来犒劳辛苦一天的我们。
面粉加上一个鸡蛋、加盐,然后加水搅拌均匀,些许清脆的葱花也放进去,锅烧热,母亲从油罐子里倒一点油润润锅,然后舀一勺面糊均匀的倒进锅里,一面定型后,再翻转过来烙另一面,香气缭绕,弥漫着整个院落,吃一口热乎乎,喷喷香的呱嗒,一天的辛劳顿然消失。
和呱嗒能相提并论的还有一种小吃是糟鱼。如果说呱嗒是麦收时的奖品,那糟鱼,就是秋收时的鼓励。每次秋收之时,母亲都会事先进行战前动员:“今天如果能把中间那块地的玉米掰完,晚上就有糟鱼吃”,大家伙便会争先恐后地抢收庄稼。
其实糟鱼不是我们当地小吃,卖糟鱼的都是来自东平湖附近的人。糟鱼大多是小鲫鱼,一扎多长,有时甚至更小,大鱼都送进了饭店,这些小鱼个小容易烂也易入味,天生就是做糟鱼的好材料。糟鱼码放整齐,一层叠一层,安静地呆在一个大铝盆中,酱赤色的光泽,大料的混合香气钻人鼻孔。呷一口糟鱼,满口溢香,骨刺软烂,妥妥的一道人间美味。
黄河里也盛产小鲫鱼,每次河水漫滩,冲垮堤岸,我们村子就会在黄河水里浸泡几个月。水退去,低洼处,便留存一些水和鱼,这些鱼便可以制作糟鱼。乡人或抽干水捕捞,或整天蹲守塘边垂钓,或用撒网网鱼,或用炸药炸鱼,多种形式,不一而足。捕获的大鱼泡净沥干,制作成鱼干,而小鱼,则用来做糟鱼。我父亲是制作糟鱼的能手,每次捕获到鱼,他便亲手制作一锅糟鱼慰劳家人,虽没有买的糟鱼那样味道浓郁,但是他老人家用了独特的配料之后,我家的糟鱼散发出一种大蒜的清香,更有一种家的味道在里面。
徐岔河联中附近的十字路口,是几个村子的交汇处,也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路口旁,一年四季都有一个花布棚子飘摇在风中,一口油渍麻花的大油锅,一张花梨木的案板,一个呲着四颗门牙的中年男人组成了一个摊位。
四大牙在面上抹上油,把面块切成一个个继子,再用刀轻轻在面块中间一点,两手顺势撑开,面条在空中颤颤悠悠,形成一个一尺多少的长方形面圈,放进油锅,上下炸成金黄。这种食物当地人称之为“香油果子”,味道等同于油条,只是形制独特,便于乡人走亲串友,携带方便。“香油果子”下面往往垫有新鲜的柳树枝,称好之后,四大牙便抽取一支柳条,从“香油果子”中间穿起来,绕几下,便可以提着走,一是节省包材,二是直接提着走亲戚,更像是一种炫耀。用绳子把礼物直接栓起来提着,这种走亲戚的方式在老家非常兴盛,猪肉用绳子穿起来挂在车把手,青菜用绳子捆起来提在手上,更有甚者,大西瓜也是用一段绳子简单得打几个节,然后装起来挂在车把上,这种故意把美好一面展示给众人看的习惯,是乡人一大特色。
“香油果子”炸完,四大牙还会切一些比原来大一倍的面剂子,扯着四角,缓缓地下入油锅,然后用长长的木筷轻轻敲打面皮表面,面皮神奇地膨胀开来,四大牙迅速从锅里捞出来,从一端揭开小口,顺势打一个鸡蛋灌进去,再放回油锅炸熟。这种带有鸡蛋的四角,乡人形象地称其为“蛤蟆”。我只在周边百里之内吃过这种小吃,其它地方不曾见过。
妻第一次跟我回家,正好家门口有一个香油果子摊位,母亲买回来几个“蛤蟆”给她吃,她一脸惊讶,吃一口后,连声称赞非常美味。
有吃有喝,才算生活。
乡人最为推崇的汤一是胡辣汤,一是丸子汤。这些汤食,在村子里是吃不到,想喝这两种汤,最少也得去镇上才可以。我认为丸子汤以镇上十字路口一个老大娘家的口味好,胡辣汤则是县委后面小街上把头第一家口味更佳。
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在镇上吃过两次丸子汤。等我去了县城工作时,县委后面的胡辣汤铺子则是我每天清早必光顾的地方。
胡辣汤,我也喝过好多地方,比如菏泽城内金三角花园附近的胡辣汤,梁山县一中后面美食街的多家胡辣汤,味道都不够辣,汤汁也不够浓稠,配料也不算丰富。县委后面的这家,汤汁浓稠,内有大片的海带,花生米,面筋超级多,辣味也非常鲜明,非常适合我的口感。
离开县城多年,这种味道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前几年我去县城,专门去寻找这家小店,已是物是人非,再也找不到踪影。看来,想成为百年老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草木依雨露甘霖为生,人们靠乡野美食而存。这些乡味小吃都是乡人的智慧结晶,虽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掩藏在乡野之中,自带一种朴素平和之气。就像我的乡邻那样,一口方言,满嘴俚语,却成了故乡最明显的符号。这些充满乡土气息的小吃,虽简陋,但温情,虽土气,但舒坦,让我忘却不掉。
也许最土气的,才是故乡最纯正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