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牧龙
在乡下,我最熟悉的作物应该就是麦子了。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講麦正宜时。在我们这一带,冬天唯一可见的绿色就是麦子,绿油油,一行行,一列列,像一行行诗句,像一畦畦的韭菜,围绕着村庄密密铺开。风吹四野,麦苗摇动,给整个冬天增添无限生机。
若是年前长得旺盛,就不得不牵着几头绵羊去田里啃青,以期让它生长得不要过于着急。白雪皑皑,盖好厚被子的麦子安心冬眠,这一洼洼的宿麦,就是农人一年的念想,麦季丰收,再种秋庄稼就是多赚的了。
冬去春来,万物生发,麦子生长得更加迅猛,像是和附近的树木比赛一样,椿芽刚发,麦子便长了半米多高,原来还可以看得见地埂,一场春雨后,麦子像一块巨大的绿地毯,无尽绵延,吞噬了大地。
故乡处于黄淮海大平原的腹地,一马平川的地理条件为麦子的生长繁衍提供了绝佳的场所。凡是目之能及,皆是油绿油绿的麦子,春风吹过,此起彼伏,一碧万顷,蔚为壮观。我真是惊叹这些生命力旺盛的作物了,它是我的恩人,是比肩父母一样恩惠的植被。
谷雨时,麦子开始吐穗开花,青绿色的麦粒对称而生,密密地排列在一起,一排排,一列列,好像压满膛的子弹夹,顶端根根麦芒齐齐整整,刺向天空。“目极千里无山河,麦芒际天摇清波”,这是何等壮阔的农田啊。
麦子花很小,淡淡黄色又参杂着淡淡青色,不细看还以为是清早的露珠在麦穗上滚动,晶莹透亮。小满至,麦穗便丰满了许多,粒粒青麦分明,一拃多长的穗头迎风晃动,少了几分轻浮,多了几分厚重,沉甸甸的,活像村里背筐的老人,佝偻着背,安然自得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这时节,麦子已经成为了一道美味,在等待我们来食。
从自家田里挑选籽粒饱满的麦穗,自穗下一尺有余处掐断,几十枝绾成一束,放置火上燎。火苗巛动,舔住麦穗,先是吞去了芒,然后再舔舐麦壳,渐渐地,麦穗上冒出了热气,一股清香弥漫开来。将穗头取下,放置手心来搓,麦粒和麦壳分离,用嘴轻轻吹去麦壳,一粒粒翠绿的麦粒便展现出来,丢进嘴巴咀嚼,黏黏得,甜甜地,一丝清香,让人无限满足,这就是人们心心念念的“燎麦头”。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五月末,风不再是柔和的暖意,越发变得炽烈,吹到脸上火辣辣得疼。绿油油的田野逐渐变得金黄满地,一块块麦田,被树木分割成一个个方块。风吹过,麦芒摇曳,犹如黄河浪头,伏下去,又荡起来,真真是风吹麦浪闪金光。晨起,金色的光线拥抱着的田野,日落,金色的光线又洒落一地金黄,这是庄稼人的金矿,辛劳半年的回报,没有比这一地金黄再能慰藉农人的心灵了。
只要人勤地不懒,一滴汗水一碗粮。面对这无边的收获,乡人的心里非常满足,而对于我,却是心有余悸。
2
一朵花开千叶红,开时又不借春风。
若教移在香闺畔,定与佳人艳态同。
这首诗说的不是麦子,是榴花。麦子成熟的时候,有两个陪衬的,一是布谷声声,在柳浪里鸣叫,一是榴花似火,在路两边绽放。
布谷鸟,在梁山境内称之为“光光吊锄”。农语云:“光光吊锄,麦子要熟”,这也是一年之中炎热的开端。太阳高悬于空,用她那过分的热情炙烤着大地,让我感到无边的恐惧和不安,仿佛是大战之前的那种惊恐。这时候,是高考的前夕,这时候,农田里也正准备收割麦子。
1992年的麦假,我一个人在太阳的暴晒下,用镰刀收割着七亩田的麦子。热浪翻滚,浮土飞扬,田野里到处弥漫着麦子成熟的气息,那么浓,那么烈,一股火辣辣的气味。
好多人估计不知道什么是麦假。城区的孩子一年有两个假期,暑假和寒假。农村的孩子一年有三个假期,其中一个就是麦假,专门为了迎接上半年的丰收而放的假期。
1992年,父亲去世,大哥自立门户,二哥参军在外,家里唯一能干农活的人就是我。七亩农田在我这个高中生手里一点一点的收割,捆绑,然后一个人用板车再拉到几公里外的场院里。为了赶时间抢收麦子,我天天早上四点就起床割麦子,晚上十点还要拉着板车回场院。六月的太阳照耀在赤道的上空,也照耀着我满是汗水的身上。之所以到现在我的皮肤一直黝黑发亮,我想这和当年一直暴晒在太阳底下干农活不无关系。我本来是想晒日光浴,把皮肤晒成麦子色,晒成童话中贵族的色彩,可是1992年的太阳彻底把我晒成了黑炭。它非常热情的拥抱着我,拥抱着整个田野。当我像毛驴一样拉着板车,脚踩在滚烫的沙土上,我的脚磨出了多个血泡,钻心的痛,一边拉车,一边困的我磕头打盹,真想躺到树荫下呼呼大睡。多日的早起晚睡,匆忙收麦,此时的我已精疲力竭,已无力去谩骂生活的艰辛,只能拼命的去抢收麦子,如果被雨淋了,一年的口粮将会荡然无存。
不得不说,劳动彻底改造了我,让我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脚下这片黄土,来抉择自己的出路。到如今,政府改造犯人依然采取劳动的方法,我认为这是行之有效的。如果1993年我考不上大学的话,接下来的日子,炙热的太阳依旧会笼罩在我的头上,七亩农田照样需要我年复一年地去劳作。这是多么让人恐怖的一件事啊。
我发誓要改变这种局面,于是我头悬梁,锥刺股,勤奋好学,博览群书。终于在1993年的秋天,我如愿以偿,到了一个小城市去读大学。这段路很痛,很苦,很卑微,也很容易让人忘却。
有时候,成功也是一种意外,鱼跃龙门,是一刹那的意外,苹果砸到牛顿头上也是一次意外,鲁班发明锯子也是一场意外。无论这场意外是甜美还是折难,都让我们在人生长河里得到一种升华。
少时读书,我曾经读过一则寓言故事《忘掉了奔驰的野马》,故事的大概是:一匹善于奔跑的骏马,生活非常安逸,渐渐的不能奔跑,一日午后,许多的马蝇蜂拥过来吸血,骏马挣扎几下就没了力气,它猛然醒悟,不能碌碌无为,然后又开始奔跑如初。
这则寓言告诉人们,激发自己奋力向上的不一定是佛祖或者大师,也许只是一只马蝇。我要感谢那次刻骨铭心的麦收,如果没有这样一次意外,三十多年来,我依旧会重复这样的劳作。
3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诗经·载驰》
这是许穆夫人写麦子的一首诗,也是《诗经》中为数不多的有确切作者记载的诗作之一。
麦子属于单子叶禾本科,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秆中空,有节,叶长披针形,穗状花序称“麦穗”,小穗两侧扁平,有芒或无芒。它不是本土作物,而是来自西亚。到现在也可以看出,西亚主食为阿拉伯大饼,中亚四国主食为馕和面包,都是小麦的杰作。新疆的馕,饼,拉条子,陕西、山西各种各样的面食,中原地区的烧饼,淮河流域以北的馍,面条,都是麦子沿着丝绸之路无限扩张的结果。由此可见,麦子作为外来物种,无疑是本土化最为成功的一种农作物。
我到城里进化了约三十年,布谷声已听不到了,也不知道麦子是拔节了还是抽穗了,有时候感觉到天气燥热时,我想,麦子是不是开始成熟了,归乡再看,地里早已收割完成,秋庄稼都已长出尺八高了。
儿子小时,我带其回老家,这家伙竟然指着满地麦苗说是韭菜,以后又见到许许多多孩子认为麦苗是韭菜,我心里多少有些感慨。
农耕文化在渐渐地离我们远去。小时候在麦田间草,锄地,松土,施肥,浇水,甚至于用镰刀割麦,捆麦个子,拉板车运送,用石滾压场,扬场,晒麦,储藏,缴纳公粮,甚至于犁地,耙地,耩地,这些作为一个庄稼人必须掌握的技能,只能停留在文字里,留在记忆中了。
并且现在,我站在田间,再看风吹麦浪,却觉得如诗如画,耳畔响起的不是因干活慢而被训斥之声,而是一首首美妙的音乐,我是在欣赏一副和我毫不相干的油画,比及之前让我心惊肉跳的麦收,完全是不一样的心境。面对今年和彼年的风吹麦浪,我的身心得到了调整与洗礼,又一次获得了岁月的养分。生活不光有故乡的田野,有风吹麦浪带来的烟火人间,还有诗和远方,还有我更漫长的理想。
作家周蓬桦先生在他的散文集《故乡近,山河远》一书中说。“愿你内心山河远阔,隔着光阴的墙,怀揣那个永不消逝的故乡”。我估摸着,周先生和我的心态一样,故乡,在我们远离她后,以往的经历虽然被我们擦拭得很清晰,很规整。而事实上,故乡和那些农耕文化,却渐渐地远去。故乡在我们心里近了,其实在现实中远了,越来越陌生,直至消退到书籍中。山河远,其实是近了,我们将走出故乡,走向更广阔的远方。
愿:故乡且在心头,山河更加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