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口伸进来一张脸,挡了一片阳光。小店里便暗了下来。
那张脸是包在一块褐色的头巾里的。像一颗隔年的土豆,精华耗尽,厚厚的泥土裹着皱皱的一层皮。背着阳光,这张脸,灰暗,粗糙,没有丁点光泽。即使阳光照在这张脸上,也不过只将粗糙的灰土色照得更清楚,沟壑更明显罢了。在这张脸上,唯一觉得明亮且刺眼的,便是头巾外乱乱的几根白发。
店里一暗,坐在里间抱着火炉喝罐罐茶的四十便转过头来,从侧门里望着那张灰暗的脸。四十望那张脸的时候,那张脸上便亮起两颗灯来,直直地照着四十。四十对四十说,不认她。屁股没动。炉子上嗤嗤地响了。扭回头,掂起茶罐,抖一抖,再抖一抖,溢出茶罐口的一团泡沫便缩了下去。提了茶罐,将一股酱色的茶汁倒入茶盅里。
那一对亮着的灯便水旺旺的亮。渐渐熄了。
我想喝口水。她说。
谁要水喝?转香问。
过路的。四十说,你给她倒碗水。四十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回。
从里间端水出来的转香,看到那张脸,先是愣了一下,回头看四十勾着头喝茶,面无表情。递水过去,说,进来坐吧,外面冷。
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又抽动一下,似乎是自语般地发出几个字,冷,冷。慢慢转过身,被一阵北风刮走了,像一片树叶,悄无声息。
2、
公路穿过了小镇。四十小店旁的柳树上钉了块牌子,毛笔写的“黑石头”便是站名。
店不大,土坯砌的,紧靠着公路,甚至还占了人行道的一点点路面。所以看上去有点缩手缩脚,很是委屈地立在路边。开窗营业,客人在外,四十在里边。真的不能开门营业,四十小店的背后是十米高的崖。四十的小店就那么让人胆战心惊地蹲在崖畔上的公路边。
黑石头平日里过往的客人不多,生意也冷清。四十小店的生意就忙着农历一、三、五黑石头逢集的那几天。相对于那些更冷清的店铺,居于车站旁的四十小店倒还是让人羡妒不已。没有几个人愿意舍近求远地买东西的。李嘉诚说,一是地段,二是地段,三还是地段。四十是最早发现并开发这块黄金地段的人。
出事是早晚的事。果然在四十小店门前被卡车撞死了人。公安来了,工商也来了,四十小店被迫关了一阵子,也很无奈地往后缩了一尺,看上去更显得小气了。但好歹店还能开。
四十小店连一块招牌都没有,唯一有的,却是挂在窗口旁的一块小黑板,时常的,或红、或蓝、或白的粉笔写几个写,“通渭味精”、“味精酱油”、“青盐”、“晕车药”之类的商品名。四十对候车的人说,带一包咱家乡的特产吧,通渭味精,咱甘肃省就这么一家生产味精的企业呢。
事实上,做生意也是要有天赋的,四十便有。最早体现出四十是个精明生意人的,便是四十的那块黑板上,有了这句话:“本店商品,99折!”
弄懂99折这个新潮的术语是什么概念,让黑石头人费了很大的劲。四十说,比如说,你买我一块钱的东西,我让你一分钱。
3、
转香说,你真的不认你亲妈。
不认。四十说得很干脆。这已是第几次给转香说了,四十记不大清楚了。
不认。四十也对他爸羊毛客这么说过,说过多少次,四十也记不大清楚了。
4、
羊毛客的身上长常年有股羊膻味。四十就是闻着羊膻味长大的。
羊毛客走的地方多,陇西、会宁、张川,甚至于甘南、宁夏,只要是羊多的地方,他便去。收了羊毛,驮在驴背上,却又走村串户地贩卖。羊毛客的背上常年背着一只大弓,大得过去的武秀才见了都怕。但这副一膀多长的大弓却是弹羊毛的。
羊毛客贩卖羊毛,也擀羊毛毡。羊毛客其实是一个上等的毡匠。
但再好的毡匠也不可能每天都有擀毡的活。能铺得起羊毛毡的人家毕竟不多。贩卖羊毛倒成了他的主业,谁家都得用几两羊毛纺几疙瘩羊毛线的。在村子里,只要听到纺车吱吱的叫声,羊毛客便兴奋不已。
最初,羊毛客很想把自己擀毡的手艺传给四十,但四十死活不学。四十从小就对别人叫他爸羊毛客深感厌恶,觉得是个蔑称。为什么不叫侠客或者剑客呢?我爸好歹也算是走过江湖的人,尽管他没有武功。
子承父业毕竟是一件很实惠又能养家糊口的事。而四十深恶痛绝的是,爸给人擀了一辈子的羊毛毡,自己家的炕上,竟然一年四季的只是一片烂竹席。也的确应了那句老话,木匠住的烂门板,石匠用的烂磨盘。
羊毛毡隔潮,暖和。向往一床厚实的羊毛毡,是四十爸多年的奢望。爸也希望给自己擀一条羊毛毡,直到他老得再也没力气擀毡了,也没能铺上自己亲手擀的羊毛毡。四十花钱买了一床羊毛毡,羊毛客睡在上面,很是弹嫌地说,和我的手艺差远了。
5、
在后来的某个日子里,四十突然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跟爸学会擀羊毛毡呢!
6、
擀一床好羊毛毡不容易,擀一辈子好羊毛毡更不容易。
羊毛客说,我擀的毡,你铺一辈子。
屋梁或者墙上垂下一条麻绳,系了弓,羊毛客左手端平了弓,右手握一木锤,敲击弓弦,咣当,咣当,案上的羊毛便在弓弦上飞舞,渐渐的如柳絮般轻盈,白云般飘逸。将那柳絮或者白云均匀地铺到一张竹席上,用木锅盖般的家什抚平了,撒一层莜麦面,浇水,连同竹席卷了一个筒,羊毛客便坐于木凳上,脱去鞋子,双脚擀那席子,像擀面一样。一袋烟,或者两袋烟,那就三袋烟罢,羊毛已经被莜麦面粘合得差不多了,便去了席子,光脚只擀那卷白白的羊毛毡。
羊毛客的弓声一响,街道上,院墙外,便有孩童唱着歌谣气羊毛客:
咣当咣,三斤羊毛一裤裆。
听见掌柜的厨房里切刀响,
以为是杀鸡擀面长,
端来一碗酸拌汤,
气得毡匠脸脑红堂堂。
羊毛客却不生气,趁着掌柜的不注意,偷偷的舔两口莜麦面,又怕被发现,用手抹嘴,却将几丝羊毛抹进了嘴里。
我擀过的毡,生产队的麦场上能铺三层吧。羊毛客说。羊毛客对四十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明亮,像树梢上别着的十五的月亮。四十却哼哼地应一下。
擀毡要有耐性呢。羊毛客对四十说,你再不学,我这个手艺就失传了。
四十说,失传了也好,我才不让人叫我羊毛客。
7、
真的是隔着血脉啊。羊毛客对羊毛客说,要真是我亲生的,怎么着也会子承父业的。
羊毛客多么希望应验那句老话:先人烧砖捏瓦,后人不离窑门。
失传一门手艺,对于羊毛客而言,就像他的伟大事业半途而废一般,让他难过。而羊毛客仅仅知道,掌握一门手艺的重要性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罢了。他所知道的羊毛毡的历史,却远没有四十多,四十在一本书里了解到,羊毛毡的加工制作历史甚至远到了公元前六千多年。但四十就是不告诉羊毛客,以免他知道得太多了,而心生傲慢,甚至自大,乃至于沾沾自喜地再三强迫诱劝四十习承他的手艺。
羊毛客的擀毡手艺的确是一项古老而又传统的技术。
四十铁了心的,这辈子就是不做一个羊毛客,也不做一个擀毡匠。
8、
人有时候得认命。悲观地认命和乐观地认命完全造就两种生活态度和命运。
四十属于这二者的结合体。
悲观过,也乐观过,但大切上,还是乐观的。被他的生父母抛弃,在四十知道身世之后,一度悲观不已,在被人习以为常地叫之为羊毛客的儿子时,他以为是蔑称,也悲观,并悲观地从此看低了羊毛客这一职业,而发誓不做一个羊毛客和擀毡匠。乐观是因为四十真的既然不做一个羊毛客或者擀毡匠他也能够养家糊口,甚至在他的小店营业后不久,从黑石头人那种羡妒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四十的确已经完全超越了黑石头人,走在了奔往小康之路的前列。
于是,四十感谢命运,感谢亲生父母在恰当的岁月抛弃了他,感谢羊毛客在恰当的时候收留了他,感谢黑石头车站崖畔的那一块空地,让他找到了偷着笑,乐着活的秘诀。
四十在心里感谢他的亲生父母抛弃他时,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
9、
村子黑得早。假如有两颗星星还没打盹,羊毛客走路也不至于如此的深一脚浅一脚,动静便有些大,一路的引来几声狗吠。
村头的槐树下钻出个黑影,挡住了羊毛客,挡住也就挡住了,羊毛客走夜路多了,见的鬼多了,不怕。羊毛客从肩上取下弓,蹲了马步,那架势像个侠客。
黑影却跪下了,怀里抱着个孩子。黑影说,羊毛客大哥,白天我听见你的弓响呢,知道晚上你会从这里过。羊毛客收起弓,说,要擀毡也要等天亮啊。黑影说,大哥,这是第九个娃了,真的养不活了,你门路广,领去送个有饭吃的人,别饿死。说完,嗑了三个响头,将孩子放在地上,起身跑了。夜吞没了黑影,风刮没了隐约的哭声。
羊毛客本想撵上去,却怕孩子被狼叼了去。
羊毛客本想骂一句,日娃不管娃。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那一年,羊毛客四十岁。
10、
四十对羊毛客说,你就是我亲爸,一辈子的亲爸。
四十,我的娃。羊毛客说,你亲妈心里苦得很啊,认了吧,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你妈都来过好几次了。
她能养活得了老十,为什么要扔掉我老九?四十唯一耿耿于怀的便是这个理由。
那个年月都苦啊。羊毛客说,你妈本以为生了你再不会生了,老天爷却捉弄你妈,又生下了个老十。
又说,我看你妈怕是也活不了几年了,大老远的来一次,不容易。
我也不容易。四十说,爸你更不容易,从小是个孤儿,为了我又打了一辈子光棍。
11、
四十妈离开小店的那天,长途车上下来个人,个子修长,像一棵白杨树,头发像火燎过的羊毛,又卷又黄,背着一个大旅行包,脖子上挂了一部相机。
四十说,咱这穷山沟里外国人也来旅游?
转香爬在窗口盯了外国人看,那外国人便朝转香走来。同时来的,是一股浓浓的香气,转香从来没闻过的香气,将转香逼得后退到里间去了。
其实和外国人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个中国人,却被外国人的光茫遮盖得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中国人挤进窗口时,四十和转香才发现了这个人的存在。
黑石头?中国人问四十。
四十嗯了一声。
我们想找一个民间的老艺人。中国人说,一个擀毡匠。
你算找对人了。四十说,找他干吗呢?
是这样的,我们准备投资一家羊毛制品加工厂,需要找一些身怀绝技的民间擀毡艺人,加工制作纯手工的羊毛毡,及一些毡类的产品,比如帽子、鞋子、挎包等等。中国人接着说,请这些老艺人去呢,主要是利用他们的技术和经验,培养一批专业的技工。当然,他们是师傅,或者顾问,不会做工人的,我知道他们都已经年龄大了。
中国人说师傅和顾问的时候,外国人伸出大拇指,说,宝贝,宝贝。
四十听得有点兴奋起来。
当然,待遇绝对比你开小店强。中国人有点看不起四十的小店,他真的连四十小店里的商品都没有认真地看过哪怕一秒钟。
12、
四十说,爸,你以前擀羊毛毡的手艺,现在又值钱了。外国人都请你去做师傅呢。
羊毛客眼里便冒出了光,他甚至有点轻蔑地扫了一眼外国人和中国人,说,我擀的毡,铺一辈子呢!哪像现在机器压出的毡。
之后,羊毛客又轻蔑地扫了一眼四十,说,你不学也就罢了,我的手艺不会失传了。
四十说,谁知道现在又流行起这些手工的东西了。
中国人说,古老的工艺,绿色、环保,健康。
外国人说, 文化,非物质文化。
羊毛客说,现在就走。羊毛客看看挂在屋子墙上的弓,起身便要去取下弓。羊毛客却并未起来,他至多是弯曲的双腿略微的伸直了一点,身子前倾了一点,便软软地滑到了地上。
羊毛客的双眼盯着墙上的弓,渐渐熄灭了刚刚燃起的火。
13、
羊毛客走了。
羊毛客走的时候说,四十,要认你亲妈,我走了,你真的成了孤儿。谁心疼你呢?
《羊毛客》首发于2016年第2期《六盘人家》。
2018年第1期《通渭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