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桃树不再开
那棵桃树是金娃在11岁时第一次见到桃花后种在她家地旁边的。那时桃花12岁。
金娃是家里的独生子,住在桃花家的邻村。金娃表姐嫁给了桃花的舅舅,他跟着娘来吃喜酒。桃花长得软绵绵的,没有一点乡下姑娘的泼辣和英爽劲,他听娘和亲戚们咋着嘴巴嘀咕:这丫头俊是俊,怎么看也不像个庄稼地里的人。像林黛玉啊!看那手白细的,连个锄把子也攥不住。
喜乐声很吵,唢呐呜哩哇啦,小锣有些不在点子上,敲的金娃心里痒痒得难受。他嘴里嚼着一块肥肉,盯着桃花静悄悄地端茶倒水,忙里忙外。临时搭起的帆布大棚外,乡下的厨子们卖力地翻炒着菜,鼓风机、大柴灶加上到处呈现的红色喜气,还有略带暖意的早春的风,都似乎和桃花不沾边。
金娃觉得这是最没有滋味的一顿大餐。他的眼珠子一直跟着桃花转,他娘偷偷往他口袋里塞用油纸包起来的炸肉,他都没知觉。娘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桃花正用小手绢擦着脸上的汗,一下一下,温柔缓慢,两腮在风和阳光的吹拂、照射下,泛起桃花的颜色。他娘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眼睛长斜了?肉不香啊?”
金娃没看见11岁的苦菜正从大人的胳膊缝隙中在看他。苦菜是桃花的邻居,瘦小干瘪,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她觉得金娃真好看,穿着时髦的衣裤,海蓝的半长棉外套里,竟然是细腻得像姑娘皮肤的白毛衣。苦菜也觉得这顿饭没滋味了。
金娃嚷着想表姐,娘懒得理他。三日回门正好周末,金娃跟着表姐回婆家了。表姐夫整理桃园,一棵长在园子边上,小孩手腕粗的野桃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跟表姐夫撒娇想要带走,本来就是多余的一棵,刨出来就给他拖拉着玩。他看见桃花在地里忙着,知道她家的地在那里。他思量着怎么把这棵野桃树种下去,让桃花注意到自己。
苦菜看着站在田埂上发呆的金娃,她家的地和桃花家的挨着。她假装从金娃身边走过,随口就说:“树长得挺壮实啊。”金娃抬头看见了闪亮的眼睛,那双眼睛会笑。金娃不由自主地点头:“能找个地种下也许能结桃子。”苦菜笑了:“野桃,结了也不能吃。”金娃挠挠头:“花好看。”苦菜说:“我家地边空着呢,我问一下爹,先种我家?”金娃答:“好啊。”
苦菜爹是外村的上门女婿,脾气特别好,宠孩子。小桃树就这样种下了,金娃还稍微偏向了一点桃花家的地。桃花看见了,也不吱声,又低头干活去了。
金娃总喜欢在桃花开的时候,来表姐家一趟。有时能见到桃花,有时能见到苦菜。见到苦菜的时候,苦菜都会对他笑。桃花却好像从没注意到他,一个人的时候就低着头走,有伴的时候,眼睛也不往金娃那里看。
10年过去,野桃花老了,枝条疯长,垂在地上。苦菜不让爹砍,爹就不砍。
桃花的村里建了建材厂、花纸厂,读了高中的金娃就进了建材厂。表姐家盖了新房,金娃住在村里。桃花和苦菜进了花纸厂。桃花下班要经过建材厂,经过那隔着一米多远处的那棵野桃树,金娃就每天猫在桃树边看桃花经过。因为这棵桃树,苦菜已经和金娃成了“哥们”。
春节后的一场雪,地气逐渐暖了。苦菜和金娃在树下闲聊,数着花开的日子。那天的金娃一直闷闷不乐。苦菜讲了很多笑话,他都笑不出来,苦菜急了:“闷蛆啊!”一掌击在他肩头。金娃趔趄一下,顺势坐在了雪地上。苦菜蹲下:“怎么了?”金娃结巴着:“苦菜……”苦菜没见过他这样:“怎么了?有话就说!”金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突然心慌、脸红了一下。金娃说:“帮我给桃花送封信?”苦菜有点急:“啥信?你俩有事?”金娃说:“没事,没事,我就是想……想问她个事。”“你是她长辈咧,啥事不能当面问?”金娃说:“就是差着辈,才不好张嘴。”苦菜想了想:“行,给我吧,今晚我就给她。”金娃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地信封,想了想放到苦菜手里,不放心,又试图抽回来。苦菜一把攥了:“散手!”金娃的眼睛沾在信上:“别攥,折了不好看。”苦菜一个转身,风一般的跑了。
两天后,苦菜在桃树下拦住了金娃:“桃花让我转告你,信她撕了,你说的那些她就当没看过。”金娃突然就没有力气了。苦菜瞅了瞅他的脸:“我也不知道你写的啥,她也没说,就这句话了。我捎到了。”转身又跑了。
金娃辞职了。苦菜知道后,在树下苦等到半夜,才等到喝得醉醺醺的他。她把他拖到桃花家院墙外的黑影里,一把抱住他,她不再矜持,直直地吻了上去。醉眼朦胧的金娃竟然也放飞了自己,就这样,两人越吻越深。不知道谁路过,惊呼了一声,桃花爹拉开院门走了出来。苦菜拉着神志仍旧不清醒的金娃跑到了自己家的大门口,又一个吻,悠长缠绵。家里的狗叫了几声,苦菜爹出来看了一眼,揉揉眼睛看清了人影,又悄悄地回屋去了。
金娃没立刻离开村子,他和苦菜开始正式交往。他想着是不是可以让娘来提亲了。桃树长出了小花苞,金娃竟然看到桃花和厂里的水子好了,他看到他俩牵手了。金娃再也控制不住,他搬了一箱子白酒来到桃树下,打开一瓶喝一口,就全给桃树浇下去。他压抑地哭了又哭,然后,空着手红着眼睛,在夜幕里离开了。
苦菜娘和苦菜爹一直找到金娃家里,才知道金娃去了南方。那年,那棵野桃树没开花。
苦菜先是和桃花的堂哥处对象,后来不知道怎么就闹开了,苦菜用锄把子把桃花堂哥的右边脸打肿了,还敲下了两颗牙。后来,苦菜又和水子的弟弟处对象,拿了他家的钱,却又闹着分手。水子急着要和桃花结婚,追着苦菜要钱。苦菜就嫁给了靠贩卖电线起家的征子。征子小时候走夜路摔伤了一条腿,走路不太利索,他觉得苦菜好看能干,就帮着还了水子弟弟的钱,娶了苦菜。
苦菜一直没把那棵野桃树砍了。村里人也见怪不怪。
那是一棵自金娃走后再也没开过花的树。
桃花嫁给了水子,水子却不安分过日子。90年代初,他去了南方,靠着售卖大哥大成了大老板。桃子唯一一次去南方,就是去找水子谈离婚。她没想到,在异乡的街头,她遇到了金娃。金娃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妻女。金娃在车里看到路边公交站牌下站着的,依旧如林妹妹一样柔美的桃花,他立刻停下车跑向了她。桃花是迷茫的,她没有认出他来。她陌生的眼神让金娃稳定住了情绪。他用家乡话问好,又主动提起了他们的亲戚关系。桃花恍然大悟一般,笑容立刻暖起来。金娃怔住,他好像第一次看到桃花这样对他笑。
桃花没有一丝要离婚的沮丧情绪,她平静地看着前方缓缓地说:“变就是变了,他人在这花花世界,我在乡下,不奇怪,也不怨人呢。”金娃突然有些愤懑:“你拒绝我,就挑了这么一个东西?”“我拒绝你?”“你撕了我给你的信。”“我从没收到你的信。”“不可能,我让苦菜给你的……”回忆着,讲述着,金娃不知不觉哭了。桃花一阵忙乱:“我没撒谎,真的,没见你的信。”“我信你!”
金娃跟妻子说老家有急事,他开车带着桃花开启了千里回家路。车子开得很慢,每到一个城市,他俩都像情侣一样,漫步在异乡街头,却自然的保持着距离。金娃讲了那场婚宴,讲了那棵野桃树,讲了那封信的内容。桃花一次次泪流满面。都有一副好嗓子的两个人去了练歌房,在各自的歌声里放声大哭。音乐声很响,掩盖着哭声,就像那天喜宴上的唢呐可以掩盖热闹和喧嚣一样。但是,他们的对话也时常如不在点上的小锣。
金娃要回乡投资了。桃花却带着女儿离开了村庄。春天里,苦菜把野桃树砍掉之后,生病了,越来越重,几年间,多次住进重症监护室。金娃在家乡的生意也很成功。他在厂里种了很多桃树,在树下修了休闲区,他常常在春雪后的夜晚漫步树下,一句话也不说。
苦菜要走的那天,突然捎话回来,要一支野桃树的枝子。那天金娃爹去世了,他忙着自家的丧事,没去送别苦菜。
桃花在一个城市的报纸上发表了一首诗,题目是《那棵桃树不再开》,她寄了一份给金娃。金娃就把厂区内的桃树全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