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
文/邵伟
他躺在矮冬青丛中大声啼哭的时候,才刚刚出生三天。那个包着红头巾裹着黄军大衣的母亲把他轻轻放在碎石甬道边的冬青丛中,咬咬牙,抹着泪快步走远了。于是,他就在这初冬的黎明里,大声响亮地哭着,他不知道他的人生将会怎样……
他的哭声引来了一对老人。那是一对背着背篓,手执铁钩的拾破烂的老人。男的驼着背,女的是个矮子,脸上的风霜与皱纹刻着他们日子的艰辛。
老女人伏下身子,伸出肮脏带着血口的手抱起了他。他立刻停止了啼哭。寒风冻得他的小脸像冰一样凉。他打着嗝,小舌头舔着嘴唇,头拱向老女人的怀里。几秒钟后,他失望了。爆发出一阵更急切的哭声。
老妇人轻轻地拍打着摇晃着,苍老的脸上泛起欣喜与慈爱的光芒。天开始下雪了,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他成了这对老夫妇的儿子。
他蹒跚学步的时候,老夫妇俩回到了大山里的家乡。那是因为他父亲的一个光棍叔叔去世了,留下了几间破旧的房子。而两位老人也不愿再住在那铁路边漏雨的小棚里,他们有儿子了,他们要让儿子有个安稳的家。他的父母因了他而荣耀。他们喜滋滋地听他稚嫩的声音叫着:爹、娘。每一次他们的回答都是那么响亮,透着自豪透着喜气。
他们牵着他的手走遍了村里每户人家。父亲的背仿佛不驼了。他骑在父亲的肩头上,他们骄傲地走过村中的大道,大声地向人们问好,让他甜甜的小口称呼着:爷、奶、叔、婶……他长得真的很漂亮,宽宽的额头,黑亮蓬松的头发,汪着一泓静水样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皮肤白得像屋后山上那几棵梨树开出的花。淳朴的乡亲没有打听他的来历,都很喜欢他,说他像年历上的胖娃娃。
老夫妇在山上的田里耕种,他就在地头上玩耍。他吃着山里的玉米糁子煎饼,喝着荠荠菜的稀粥,结结实实地长大了。
他伏在母亲的背上去外村读完了小学,他背着母亲亲手缝的干粮袋去外村读着中学。可是读中学的他不再快乐了,读中学的他已经太引人注目了,他聪明漂亮得让人嫉妒。
于是他听到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他爹娘都六十多岁了,他才十五岁,是不是捡来的?”“他爹是个驼背,他娘是个矮子,听说原来是因不会生娃被他爷爷赶出村的。”“他八成是个野种……”
他受不了,他一路流着泪往家跑。家乡的小河“哗哗”流淌,在河边他停住了脚步。河水倒影中那个穿着一身土气的衣服的少年是那么英俊。他蹲在河沿上,大声委屈地哭起来。猛然间,他心中一阵刺痛,他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那一刻,他看见父亲驼着背在河中央的水面上向他笑,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开了。他忘了委屈,呆呆地站起来,然后莫名其妙地快步向家里走去。
走近家门,看见的是门上糊着的白纸。他怔住了。屋内母亲的哭声让他心慌。他的驼背的父亲去世了。他惊诧于自己刚才在河边的感应。他紧咬住嘴唇,心里一阵迷糊,他听见了母亲的声音:“我的娃,你咋回来了?你爹早上去刨地,不知咋的就摔倒了……娃呀,你爹他这一辈子好苦哇。”
他觉得听到的看到的都模糊起来。他用手抱住头,拼命地摇晃,他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兽。他梦游一样地随着乡亲把父亲安葬了。
回到家中的小院里,看着母亲在那张肮脏的小饭桌上摆满了他爱吃的食物。母亲的脸肿了,皱纹不那么明显了。他想起河边的一幕,心里就有种幻觉:母亲这不是还年轻吗?说不定他们就是亲爹娘。
在母亲乞求又可怜的目光中,他努力咀嚼着没有味道的饭菜。坐在身边眯着眼睛看他吃饭的母亲,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拍着:“娃呀,娘以后就指望你了。”
他突然有种厌恶感,厌恶那只肮脏枯皱的手。他忍不住一下子站起来,双眼盯住母亲,大声地质问:“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母亲怔住了,她的嘴角抽搐起来。风从屋后的山上吹下来,打着旋。母亲那一头稀疏的花白头发像一蓬枯草在飞舞着,那矮小的身子像要被风刮倒。他赶紧闭上眼睛,那一刻他发觉,娘是老了。
天很快黑了,下雨了,风像要把这小小的茅屋撕碎一样。娘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他倚住墙,他不愿也不敢去娘身边坐下,仿佛一挨近娘,一嗅到娘身上的气息,他就会失去盘问结果的勇气。
娘讲了那个初冬的早晨,讲了冬青丛中的那个孩子。他追问着:“没有信吗?没有任何物品吗?没有钱吗?”母亲一直摇着头,最后,母亲拿出了那床包裹他的小红花褥子。
他把小褥子拥进怀里,闭上眼睛想象着他那未见过面的父母。整整一夜,他翻来覆去,他为那未见面的父母想象着各种不得已抛弃他的理由,他想象着他们一定在醒悟后回去找他,可他已经被这对夫妇抱走了。他忽而又痛恨起这对夫妇来,如果不是他们,说不定……
父亲的三日坟、五七坟、百日坟,他一次也没去上过。他对母亲冷漠得像一个陌生人。他不再去上学,他看出母亲躲躲闪闪的目光中有一种沉重的痛楚,他在心里酝酿着一个计划……
那年的雪下得早。他站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去城里找亲生父母。娘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来。娘去了爹坟上一趟,回来红着眼圈递给他几十元钱。他终于揣着母亲借来的钱,头也不回地跟在出山的一个大叔身后,乘上了开往那个城市的列车。
当又一场雪下来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山村。他迈着急切的脚步奔回家里。可面对的是乡亲们冷漠的眼神与父母那两座在山脚下并排的坟茔。
他跪倒在父母坟前,他的眼里哭出了血。他长久地伏在坟头上哭诉着他在城里所受的伤害,哭诉他那个梦的破灭。他在空旷的雪地里喊叫着:“爹、娘,儿不孝啊,您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啊……”
漠漠山风呼啸而过,将这哭声和凄厉的喊声传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