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忘不了80年代,我读小学五年级时,那件过春节穿的新上衣。其实,那时我真心不喜欢这件衣服。它的主色调是银灰,加了水墨竹子和小小的淡粉色的朦胧梅朵妆点。
那年春节前,妈妈总说没时间去门市部给我买上衣布料,我心里急,总是催。因为往年不等进腊月,妈妈就会踩着缝纫机为我们全家缝制好全部过春节的新衣服。可是这一年没有。儿时过春节的三大愿望,第一个就是穿新衣,其次才是吃美食、走亲戚。虽然是印花棉布料,洗几次就有些脱色显旧,可对于孩子来说,板板正正的保护着,可以在开学的时候还是穿着没下过水的新衣服,想想就能兴奋地睡不着。
终于,在腊月二十,妈妈给我买回来了花布,一看颜色,我就噘起了嘴。那年我特别渴望能有一件鹅黄色的衣服,并且这个意愿也向妈妈表达过。妈妈说:门市部里的花布都抢不上,你喜欢的颜色卖没了。但是这次给你买的这块花布尺寸大,足够做一件立领、连袖带琵琶状盘扣的外罩,凸显古典美。妈妈又摸着我的长辫子说:小伟长大了,喜欢读古诗词、喜欢画古装美女,自己也越来越像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这块花布我好好设计一下,你穿上保准好看。
家里的缝纫机开始日夜连轴转,妈妈把周末休息的那一天,全部用在了我这件衣服上。那天以后,妈妈没再缝制家人的衣服,我问妈妈,她说:时间太紧,来不及做了,大家洗干净旧衣服过年就行。
大年初一,我穿这件新上衣和一大帮同学去老师家里拜年。同学们都各自评价着新衣服。我有点不自信。几位同学都争着说我的衣服好看,显得我特别文静。一点点的赞扬,让我的心有点踏实感了。走进数学老师家,和蔼的崔老师迎出门来,他高兴地问候我们过年好!想进门,看看他狭窄的家也实在坐不下我们这一大群孩子。崔老师就在院子里说:都站好,让我一个个看看你们今年打扮的漂不漂亮!我们那个时代,说漂亮是挺让人害羞的词,大家都嘻嘻笑着不好意思抬头。师母一把拉过我,说:老崔,看这个学生,像不像红楼梦里走出来的人物?崔老师立刻说:看她的脸白白的,头发黑黑的,还像个朝鲜小姑娘呢!以前在课堂上,老师常给我们讲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他说人美、心美才是真美人。得到这样的夸奖,我心里甜滋滋的,一整天都像吃了糖。
后来,才知道那年爸妈把家里的布票借给了一位要出嫁的新娘子,这些布票保证了新娘子美美地出嫁,却没能保证我们一家美美地过个春节。因为说好春节前就还回来的,可是,对方因故爽约了。计划经济年代,没有布票也就意味着没有新衣服穿。我这件衣服是用家里仅有的那点布票买来的,还因为去买的晚,流行花色都卖光了,才无奈选择了它。妈妈对我们说:我们帮助了别人,就像给自己的心穿上了一件美丽的衣服,也是一种美啊!
尽管用妈妈的眼光看,这块花布设计成这样的款式足够漂亮和合理,但是在我,接纳起来依旧有难度。当开学时,我还是放弃了这件新衣服。
后来,妈妈发现我穿古典气质的衣服比较好看,我就有了蓝印花布的、有了印花丝绸的、有了各种各样与国风相关的面料和衣服。只是,我从内心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终于有一天,我参加工作了,实现了财富自由,可以自己购买服装了,那时,我是雀跃的。但是,很快我发现自己似乎是失去了识美的能力。自己选择的衣服似乎都不太适合,特别是买了一大堆设计感极强,颜色各异的服装之后,更加迷茫了。恋爱、约会、参加朋友聚会、出发、旅游,整个生活的过程,我最大的感觉就是没有合适的衣服穿。
那天,一位追求我的小伙子说:你是个把自己打扮成大龄青年的小孩,还是个从不穿连衣裙的套裙主义者。我差点脱口而出:你不如说我在穿衣上刚愎自用!
也是那年夏天,妈妈给我买回一件粉红色的圆领半袖,纽扣在身后的上衣,她说:你试一试青春的装束,再就是可以再去尝试回归古典美,因为一个人的容貌和气质得自己学会识别和把握,不适合自己的衣服,只会让你的日子过得乱糟糟。我知道,这是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对我这段时间的任性和审美的不成熟提出了批评。
我终于静下心来,开始揽镜自照。终于学会购买时尚服装杂志陶冶自己。我重新捡出那些旧衣,开始仔细品味它们蕴含的美……
时光匆匆,此刻早已双鬓变白,身材发福;此刻,衣橱内塞满着各种风格的衣服;此刻,我似乎也没真正学好、学懂衣服之中蕴含的美学。只是,在去妈妈家之前,一定是不敢乱穿衣的,因为在妈妈的眼里和心里,我似乎还是那个需要家长嘱咐和打理的小娃娃。她会问我: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吗?你觉得自己穿着的感觉怎么样?
越长大,我越感觉要认真去感谢妈妈。她用自己的内涵,督促着我一直行进在识美的道路上。朱光潜先生说:美是主观和客观的统一。我们最怕的也许就是自己不知道自己无知。如那件儿时的银灰色上衣,它毫无疑问已经让观者有了美好的评价,我与它在某一种交融中,已经产生了映衬效应,只是无知的我不能自知。还有妈妈那年,因为没有布票做新衣,她对家里人说的那句:“把布票给了需要妆点最美时刻的人,也等于我们给自己的心穿上了一件美丽的衣服,也是一种美啊!”现在想来,这是多么真实与质朴的美学道理。美,也是一种精神的塑造啊,心灵充满了美,精神世界也就变得无比美。
我想起了80年代初,妈妈为了帮助从爸爸村里来看病的乡亲,把我们家最后一把大米熬成粥给人家喝,我们吃带着麸子的黑面野菜团子;
想起了妈妈为了让邻居生病卧床的老人吃上心心念念的野菜,她下了夜班去山坡上挖荠菜,回来后烙了一张白面饼子给人家送去,却不顾我们兄妹三人羡慕的小眼神;
想起妈妈把钱借给支付不起住院费的熟人,却再也收不到归还的消息时的大度;
想起了那年夏天,我们居住的公司大院开始建设宿舍楼后,她永远在我家门前饭桌上放着的那两碗盖着防蝇罩的温水。她说,天气热,干活的工人会经咱家门口去食堂吃饭,知道咱家时刻都有温水喝,就能帮大家缓解疲劳;
想起了她年年都要扦插很多花木,就是为了能让喜欢花的人,能从我家可以随时搬走一盆;
想起了她在夏天的半夜,借着月光在腿上不断搓着纳鞋底用的细麻绳,一个夏秋,她能搓满一个大笸箩,长长的麻绳把她的腿搓得红肿起皮,她说,咱邻居有两家主妇不会搓这个绳子,等冬天一家子要做棉鞋的时候,她们得为难的到处去借或者换,我多搓点送给她们……
还有爸爸眉骨上的那道疤痕,是他在下乡帮助村里安装自来水管道时,被民工用铁锨误伤的。爸爸说:看,破相了。妈妈说:更帅了!留下了劳动的痕迹!
也许,美不会孤立的存在,它一定是与无数美德和观感等紧密相连。妈妈发掘出我的内在,再把形式嵌入其中,让我拥有了自己的独特性,也涵养了我的感性与理性。形式和内在的交融,让我学会在慢慢长大中慢慢识美,让我有回忆中的品味、有观感中的感悟,让真善美的外延,一点点包围我,让我用一生的时光,去回首、去捡拾、去涵养,好像置身一颗圆圆的糖果之上,用浸染编织出无限经维的甜蜜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