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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过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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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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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


 

终于在春天踏上了回乡的归途,赶赴与家乡春天的不期之约,这一场约会,已阔别近二十年。

在这之前,每次回乡都是在寒冬腊月,借春节之机,匆匆与家人相聚后,便打点行囊重返异乡,于是,关于的家乡的记忆总是停留在萧索的寒冬,百草枯萎,四野凄清,完全不是儿时记忆中生机勃发的样子。也于是,总是想念故乡的春天,想念春光里的山花烂漫,想念脚丫子泡在小溪里的乍暖还寒,和着乡愁一起,随着年岁的增加而更加浓烈。

此次回乡,特地选择了火车,因不是春运或暑运期,人流量不大,没有购票困难和乘坐拥挤的状况,可以很从容的选择车次和坐席,旅途虽长,却显得悠然自得。随着时间的推移,车窗外风物景致不断变换,也是不错的品味沿途风土人情的机会。列车穿越在不同省份之间,慢慢接近家乡,内心竟渐渐滋生出了激动的情绪,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当车轮停下滚动,走出车厢站在故乡城市的街头,春光里的城市果然跟隆冬的感受截然不同,虽然同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但因家乡四季分明的气候,滋养出了与众不同的绿水青山,现代化的楼宇被苍翠的树木掩映,顺着地势被大小山坳拥揽入怀,显得更有生活气息,更有人间滋味。耳朵里满是乡音,话语中不时夹杂着粗俗的俚语,却倍感亲切,街边揽活的年轻的士师傅见我与环境明显不同的穿衣风格,估计以为我是外地人,搭话使用了并不熟练的普通话,礼貌却生涩,让我有种“儿童相问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苦涩。

城市不是我此行的目的地,几十公里外的大山深处,才是我真正的故土,在那里,铭刻着我的童年,盛放着我无论远行到哪里都割舍不下的乡恋。

要回乡下,却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等待按时间发动的班车,不断攀升的私家车保有量和村村通达的路网,不仅改变了农村的出行效率,更革了以客运为业的谋生者的命。跟在城市里上班坐公交差不多的时间,我便已经被等候在市里的侄子送到了镇上。这里曾经是每逢三五天才会赶一次的集市,我们称为赶场,如今早已成为附近四里八乡的聚居之地。聚居的缘由,有城镇化的趋势推动,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乡村空心化,绝大多数乡村学校停办,各村的孩子只能集中到镇上读书,年轻人常年外出打工,在家的老人便不得不抽出人手到镇上看管孩子,洗衣做饭。于是,镇上人口不断增加,对买房和租房的需求也逐年上升,而乡村,变得更加人烟稀少。

到了镇上,我的行程需做短暂的停留,因为我的亲人也在这城镇化迁徙之流。生母随大哥在新疆生活多年后,终究难敌叶落归根的情结煎熬,于前年回到老家,乡下的房屋早已荒废,只得在镇上租房过日子。养母陪着还在读书的妹妹常年居住在镇上,不到周末,她们便不能回到乡下。两三年没回家,很多在镇上的亲戚也需要去走一走,关系亲近的自然要上门走动,联络感情,不常往来却有亲缘的也免不了买点水果饮料,礼节性的表示问候,如果回而不见,免不了落下“出息”不认亲的骂名。

 

料理完这些人情世故,距离踏上故土之日已经过去了两天,才终于站在了时常想念的乡村山头。在想念家乡春天的日子里,曾许多次设想站在高处俯瞰小山村那一刻,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桃李芬芳中一派醉人的田园诗意。然而,当真正踏上曾经熟悉的土地,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青草滋长和山花盛开的香味依旧,却怎么也不见鸡鸣狗吠,桃李争艳的情景,目之所及的山村,一片寂静,不见炊烟,更难见人影,偶尔在某个屋檐下闪动的身影,更加反衬出广阔天地间的寂寞。

顺着儿时不知重复走过多少遍的小路,细数着道路两旁的变化,一步步向家的方向走去,这或许是触摸记忆最好的方式。沿途杂草丛生,树木疯长,但每一个岔路口看到的果树和屋檐,路边每一块大石头上留下的童年印迹,仍历历在目,特别是那些刻满记忆的大石头,儿时被小伙伴们黑乎乎的光脚丫和总有破洞的衣裤磨得发亮,如今却长满苔藓,爬满藤蔓,像一个个守望在家乡的孤独老人,满面沧桑的等待着异乡归来的游子。

在这些熟悉的风景里也增添了许多新的事物,最醒目的当是联通了各村的乡村道路和一排排中西结合的新农村楼房,让原本闭塞的山村增添了现代气息。回家后的第一顿晚餐就是在新农村的楼房里吃的,或许父母担心我久居城市,已经不习惯土坯瓦房的生活,也或者由于我长时间没有回家,尽管平时电话联系频繁,见面时并没有久不见面的生疏,但父母的潜意识里已经把我当成了“客人”来接待,新农村的环境更能表达他们的欣喜。新农村刚刚建起来,功能规划欠合理,只能偶尔居住,因此生活器具也不齐全,弄不出丰盛的饭菜,一家人围坐在新农村的堂屋里,就着屋内的灯光和屋外洒进来的月光,父亲东拉西扯的说着闲话,那一顿饭,很简单,父亲却吃得十分有味,可惜,家里没有酒。

深夜,我站在院子里,整个世界被朦胧的月光笼罩,听着在城市里无法听到的虫鸣鸟叫,望着远处山峦熟悉而朦胧的轮廓,竟有种时间停滞的错觉,好像自己并未长大,离开故乡的时间不过是走了一趟远方的亲戚。在城市里时内心充斥的焦虑和漂泊感荡然无存,久违的宁静和安稳紧紧将我的身心包裹,那一刻,如能就此停驻,凝成永恒,谁说不是前世修得的幸福。

可惜,美好的感觉总是那么短暂,那一刻之后,父母晚饭时聊起的家乡的许多变化,重新涌上心头,不断逝去的老人,被癌症夺去生命的乡邻,还有同辈们或好或坏的发展变化,都在掏空着曾经安详的这片故土。白天里看到的父母,也苍老了许多,尤其是父亲,常年一个人独居乡下,不仅性格变得孤僻,年轻时那么健壮的身躯,如今却也显得那样瘦小。在故乡深夜里我蓦然明白,记忆中的故乡田园乐土像童年一样远去了,再也找不回来,虽然青山常在,岁月不老,但世事更迭,故人已远,儿时的伙伴,彼时的乡邻,有的移居城市,有的远走他乡,还有的不敌时光所殁,先后化为了尘土。除了回忆,其他什么都无法留住。

 

每次回乡,有些人是一定要见的,不是迫于人际应酬,而是发自内心的想见。这些人在人生的重要时期相遇,之后便一路相伴,自己苦的时候不想让对方知道,但却总是在自己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被对方的温暖,自己乐的时候想跟对方分享,而对方可能比自己还开心。也深刻了解彼此的缺点,但却并不因此而疏远,包容对方,帮助对方成长,是甘之如饴的义务。这种情感难以用一种关系去归类,发小,同学,或者朋友,都不能准确的界定彼此的关系,兄弟,是当下比较认可的称谓。彼此已经成为人生的一个标记、一个支点,无关乎利益,甚至以给予为乐,没办法选择,过了那个特定时期,这样的情谊就再也没机会结成,好像成长岁月里在身体上留下的一个疤痕,再也抹不去。

春明和阿汤就是我人生中这样的人之二。回乡行程确定后,春明就已经知道了我的安排,而阿汤,则是在走下火车后才打了电话给他,算是一个小小的玩笑。等忙完琐碎事情,如约和阿汤在极具农家风格的餐馆见面时,两年多的时光并未在彼此之间产生隔阂,倒是他见长的酒量为相聚提兴不少。酒是阿汤自带的小作酒,瓶子超大,口感很好,酒精度却也很高,二两下肚,顿时飘飘欲仙,往事今情没完没了,成了最好的下酒菜。酒足饭饱之后,自然少不了家乡特色的喝茶打麻将,直到凌晨1点多,才意犹未尽的跟阿汤回了家。

阿汤让老婆独守空房和我睡一张床,重温了学生时代的亲密。躺在床上,夜已深,醉意很浓,却并不想立即睡去,两个人借着酒劲,聊了很多现实的话题。阿汤自小就是乖孩子,从读书到就业,都是顺顺当当,如今已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老婆秀外慧中,已经从一名老师升级为一所小学校长。按理,他们生活稳定,未来可期,是令像我这样在外漂泊多年的人羡慕的,可阿汤也有他的苦水,学历的局限,人脉资源的不足,光靠经验和资历想在职业生涯里更进一步显得力不从心。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共有的痛楚,如不能知足常乐,便只能苦苦经营。

第二天,醉酒状态尚未消除,我便又坐上了去看望春明的“黑车”,车是春明联系好的,司机驾轻就熟,生意兴隆,从侧面反映出小城市旺盛的出行需求和交通运输业亟待变革之间的矛盾。春明夫妇在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小城市郊区养猪,也是在外出打工多年并尝试了诸多行当之后的做出的创业选择。平日在电话里已经基本了解他们的情况,也多次想象过他们生活的场景,但亲眼所见的情景,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虽然条件比我预想的要好,但养猪的劳动强度超过了我的预料。为了节省成本,整个猪场只有他们夫妇两人,春明负责收料运料,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往返于固定的路线,他自小身体强壮,倒不用担心体力上的劳累,但长年累月的枯燥却是一种极大的考验。他老婆负责饲料加工和喂养,几百头猪每天不仅食量巨大,清扫粪便也是很繁重的劳动,看着一头头三四百斤重的庞然大物,除担心一个人时的安全,更钦佩一个女人能承受这样的辛劳。令人欣慰的是,经过两年的坚持和付出,他们已掌握了不错的养猪技术,获得了产业上下游同行的高度认同,虽然辛劳,短期内回报还不算可观,国内阴晴不定的猪肉市场也总是让散养户提心吊胆,但巨大的猪肉市场,让他们看到了改变的希望。

猪场周围山清水秀,让人有种归隐田园的恬静,虽然辛苦,但每天的生活节奏很清晰,有张有弛,和喧嚣杂乱的城市生活相比,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入夜后,一轮斗大的圆月懒懒的停靠在对面的山巅,月光倾泻而下,田园、树木、房舍清晰可见,都在夜色里静静的安睡,春夏之交蛙声此起彼伏,时紧时慢,像有人暗中指挥的合奏乐章,夹杂着猪的鼾声和偶尔传来的家狗警觉的几声吼叫,好像时光倒回,这一方小天地遗世独立。我和春明又默契同眠,但没有像跟阿汤那样彻夜长谈,我跟他之间并不需要过多言语交流,总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听着窗外熟悉却久违的自然声响,伴着从窗边溜进来的月光,酣然入梦。

 

故乡的三月,是记忆中最美的季节,桃李争艳,泥土芬芳,春光里,放牛时总在在油菜花地理睡着,睡梦中鼻子里满是油菜花的甜香,耳畔是蜜蜂忙碌的嗡嗡声和折耳根在田埂泥土里伸展的声响。童年里最平常的体验,如今却难得重温,除了遥远距离的阻隔,还因为不如以前准确的节令。这次春归,选对了季节,却错过了时令,没能回味烟花三月的生机和烂漫,但了了心结,想明白了许多世事。

再次起身离家的那天,父亲把家乡的特产——腊肉,装了满满的一大袋,如不是我极力劝阻,他还要往袋子里塞,对他来说,这是我能带走并喜欢的最能凝聚他心意的东西,其实我明白,父亲要我带走的不光是他辛苦养猪制作出来的腊肉,腊肉里饱含着他和母亲浓浓的思念,还有随着年龄增大一起滋长的寂寞。这思念和寂寞是一道难解的题,父母年龄越大越不愿意离开老家,儿女越发展越不可能离开城市,像两条平行线,向茫然的未来延伸。

每次离家启程,我都故作轻松,和父母道别后决然的关上车窗,不再回头,害怕一回头便看到强忍着眼泪,却早已被嘴角微微颤动的肌肉出卖的父亲,直到走出很远,才敢回头看看父亲仍然站在原地依依不舍的身影。

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把他乡作故乡。在外漂泊得久了,已经练就了随遇而安的能力,但内心深处牵连故乡的那根弦,总是被某些事件触动,会经常想念故土。平日里,极力的循着社会大潮,往发展更好的地方去,像候鸟一样,追随基础条件更好、梦想空间更大的经济暖流。这是我们这两三代人的宿命,是刻在血脉里的基因。本想在繁华里出人头地,谁知却在人多的地方更加寂寞,于是,故乡——童年记忆的缅怀地,骨肉亲情的团聚处——乡愁也好,乡恋也罢,总是在四海为家的日子里,让内心得到温暖,使精神得以抚慰。

 

 

 

 

2018年5月于浙江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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