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

在我读高中之前，山西是没有地铁的。

我在拥有手机这个渠道上网之前甚至不知道其他地方有这样的交通工具，而在这之后紧接着便知道了山西没有地铁，因为这里的地下富含矿藏又相当危险，开通地铁的难度是很大的。我表示理解。因为我们的三晋大地向来如此，美丽、丰盈、危险；后来科技发展，人才大量流失，之后就变成了断壁残垣、千疮百孔和穷困无知。有时忽然想起这事，我更多会想：倒不如以后也没有。后来太原二号线终于开通，山西的年轻人们在那天欢呼雀跃，兴奋地像终于买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到处说着炫耀着我们山西也有地铁了，我们这个穷地方也有地铁了！我跟着他们谈笑，心里想的却还是：还不如以后也没有。

再这之后我到哈尔滨读书，第一次坐了地铁后才改变了我那时的想法。地铁真的很方便，把那样远的地方联系在一起，花不了多少时间和金钱就可以穿越城市，想去一个很遥远的景点甚至到隔壁市都可以，不必担忧会坐很久的车，更不必担忧会坐到反胃以至于呕吐——我的体质算不上好，次次坐车次次反胃，有时候会吐到呕出胃酸来。小时候从老家到太原看病，我在高速路上烧得昏昏沉沉，昏昏沉沉地不停反着胃，当时我就在迷茫和生理的恶心中想着：就不能坐不会让人反胃的车吗？这个世界上有我坐了不会反胃的车吗？而现在的我想告诉那时的我：地铁就是了，坐地铁就好了，我们有地铁了。坐地铁就不必担心这一切，只需安稳坐着或站着，看一会手机，它便会送你到你想去的、地铁未开通之前认为的遥远之处。这日子真的很美，也不怪山西的人们那样期待地铁的开通。不仅是使生活更加便利这一点，这也证明着“别的地方能有的东西，我们山西人努力也可以得到”，这地铁线路的开通更像是山西现代化的精神象征了，起码在我眼里是。

那为什么当初我想的是“不如没有”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对我当时的想法真真切切地产生疑惑了。为什么呢？是因为没有坐过地铁所以不信任它吗？也不是吧，如果它不好使，谁着急忙慌地费劲扒拉地去建设呢？大家又不是傻子。是因为开通难度大所以不建议开通吗？不完全是，但这确实是其中一个原因。山西孩子对土地天生或后天地带有浅淡的依赖感和恐惧感，我们依靠它生活，我们在它之上种植作物吸取养分，我们攫取着它之下丰富的矿物资源，而作为代价，它侵蚀着我们的生活，也安静地吞噬着煤窑内外的，地下地上矿工们的生命，一点点地，也一次次地。而我们只能默默地忍受、隐瞒和遗忘这一切，继续依靠着它生活，继续献祭般地努力活着。不过幸好，山西的发展方向开始转变了，即使速度很慢，但也是走在新的路上了不是吗？就像太原落成的那条地铁线，即使经历了许多年才建成（我刚才查了百度，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有这样的记录随时供我们查阅），但我们已经拥有了终于拥有了，我们已经朝着生活更加富足的目标前进了一大步了，不是吗？

所以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了。那么最重要的，隐藏在下意识的抗拒之下的根本是什么呢？我有些想不通。我仍是上网，把这思绪丢在脑后，忙着努力在新的地方扎根生活，忙着不停地奔跑、骑车，必要时坐坐地铁到另一个区游玩，忙着在夜晚把白天缺失的娱乐时间通过高强度上网的方式弥补回来，什么都忙，什么都尽力不落下，唯独把应有的休息遗忘了。唯独把应有的休息遗忘了，直到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错过了什么，遗忘了什么，迷失在什么之中。原来我一直下意识抗拒着和反抗着的东西从来不是地铁，科技的进步和生活的便利不会让我如此烦躁和不安，我一直以来焦虑着也痛苦着的是在此背后的事。今天偶然看到余华和罗翔的访谈片段，视频里余华提到90年代是摩托车的声音，第一批拥有摩托车的人到后来都死了，因为他们依照骑自行车的速度估计前方的路障要何时转向，于是他们就死了。我忽然在这话里意识到我为什么那时抗拒和恐惧于山西有了地铁。这是唤醒我遗忘的声音，这是我写下这篇文章的原因。我们没有的从来不只是地铁。我们缺失的从来不只是地铁。是的，我们有了地铁。可是拥有地铁之后，新的路线应该怎么修呢？我们是否想好了在挖掘中遇到规划路线前方的，地下的瓦斯要如何躲避？就像我们拥有了互联网，我们得到信息的方式确实十分迅捷了，我们的沟通确实更加容易了，但是我们与此同时也住进了信息茧房，但是与此同时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多了。这其中的事我不好说。我想或许以后我会说。但我现在能说的、想说的是，一条大腿粗壮了，人要命令另一条腿行走了，可是还没有变得像另一条腿一样粗壮的腿，如何撑得住人的身体平稳地前行呢？

我是另一条腿中的细胞。我在生活里时不时地思考。如果撑不住，会变成什么样呢？

答案是人会在路上打转。

“内卷”这个词在近几年成为了大热点。媒体会说，读书的孩子们会说，老百姓们会说。谁都会说，也都处于这样的洪流之中。科技发达了，人们上下班上下学的交通时间缩短了，与此同时工作和学习的时间长了。不然呢？剩下这么多的时间你不努力工作学习又要去做什么呢？难不成你要拿去玩去休息？那可不行，你不做有的是人等着做呢。为了不被后浪拍前浪，前浪越来越努力了，后浪费尽心思也挤不上一个位置了，于是谁都不敢休息了，于是休息自然被遗忘，于是我也遗忘了拥有足够的空闲时间才能使我得到成长。在这矛盾这麻烦这无尽的没有硝烟的纷争里，说到底还是因为一趟地铁的座就那么多，你坐不上地铁的座位就硬挤站着呗，要是挤不上就只能等下一趟。可是时间最多一百年，你敢和下一批的年轻人一起挤地铁吗？你挤得过抗得过人家？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别犯蠢吧。而我站在地铁前，我惊艳于坐地铁的便捷，也震惊于等地铁的人实在太多。我向来不喜人多的，所以我不喜欢地铁。更何况地铁虽然方便，但是太原目前也就只有一条二号线，后面的线还没开发，你要是到别的城市生活，譬如哈尔滨，也不过是三条线来回倒。我哪能挤得上呢？我身体算不上好，别人总说我像根竹竿要多吃点，可吃再多我也没怎么胖，到现在也就百斤出头。我哪里抗得过人家呢？说不定还会闹出那种“两个同公司的应聘者夹着我到了他们公司”的闹剧，那我可要惨了。什么都不懂，HR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会做什么，我也只能支支吾吾满头冒冷汗，最后被人家当成闹事的撵出去吧。唉，还是别坐地铁了，我真怕人多。我边走路边想着，除非必须要坐，否则我只会坐出租和公交了（即使会晕车），或者干脆些，我直接走着去徒步去得了！不用麻烦别人开车，不用担心自己会吐，不管怎么样都是去目的地，快点慢点，用什么方法也行吧？只要我一直在走，偶尔累了歇一会，坐地铁下车的人看到路上带着行李徒步的我也会感叹一句辛苦，不会在意我到底在旁边歇了多久吧？这很好，我便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路上或许还会碰到好心的开车人，或者碰到和我一样的徒步者，同行一段时间再分手，我接着往我要去的目的地走，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而我作为一条腿里的一个小小的细胞，四处运动着成长着，最后变成什么样的细胞，在腿这个器官里担任什么职责对我来说不重要了，以后会越来越不重要了，我的活动所产生的激素会影响到其他的细胞，然后使我、使我们变得更好，然后慢慢地使这条腿长得更好，最后会让它变得和另一条腿一样粗壮；而山西或许会因为我这个山西孩子的耕耘和挖掘，在我之后，在太原，或者晋北、晋南，或者整个山西开一条新的长长的地铁线呢？但山西很大，建地铁可能不太现实，不如建一条高铁线好了，再努力压压省内高铁票的价格，让大家除了能坐地铁之外还能坐便宜的高铁在省内游玩，我觉得这很好。路线要怎么设计还没想好，但我想要终点站是五台山，站点就设在山脚，然后上山去吧，抛下乘坐交通工具的疲惫，走上这皈依的山路吧。

路是没有止境的，不管是什么方式去走，路都是没有止境的。但我们可以选择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或者什么都不坐，这事随你，别被“大家都……”束缚。请别被“大家都……”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