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颠

我继续神游在故乡的炊烟中，黄昏的风不止一次吹向我，如果再吹，似乎就要吹断我的脊梁。我对不住这棵老枣树，因为在这棵树的庇护下，我长到六岁的时候，就离开它了。走的时候，我想到我会回来，但我没想到，当我真正魂归故里的时候，它却被黄土无情地掩埋了。

小时候，它的躯干笔直，并不歪曲，枝繁叶茂之时，黄昏下的大妈、老太、叔伯就会聚集到这里，女人们手里拿着鞋底，瞅着针眼，细心地穿过线，在嘴里啐一口唾沫，使劲地扎过厚厚的鞋底，一针一针纳着它；男人们嘴里噙着旱烟锅，抽两口，唾一口唾沫，再抽，再唾，最后还要顺着老桑树的树干嗑两下，接着抹抹嘴，似乎灵魂出窍一样惬意。他们嘴里说着永远不着边际的话，眼里充满着对生活的渴望与希望，纵使世间有着万般苦楚，他们也会铭记幸福的瞬间。

二十几岁，回到故乡，走到它跟前时，没有抬头，也没有低头，我不知道我究竟瞅着什么。我的手搭在门前的枣树上了。我抚摸着它，心却疼痛不已。它已老去，浑身流满了不知名的液体，稠稠的，有点粘手，我叫它枣树的眼泪。来不及仔细揣摩它的疼痛，却要转身离开，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一丝风。

一只鸟飞过来，临时凑了凑热闹，片刻之余，秃噜着翅膀飞走了。

三十岁回来，它已枯萎，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黄昏的夕阳下呈现出垂垂老矣的样子。那天，我喝了一点酒，在妻子陪同下，迈着醉步，踉跄地来到它跟前。忽然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奶奶在挣扎了六天后，终于闭上了眼，她的离去，似乎带走了我，也带走了枣树。我顺着树干坐下来，妻站在一旁，我缓缓地向她讲述着过去发生的一切，奶奶是如何宠爱我，是如何给我做烧馍，是如何哄着我入睡……如果枣树有记忆，那么它的枝叶里，肯定装满了点点滴滴的爱。妻很平静，只是望着对面的药王洞，若有所思。多年后，才听妻子说，她的奶奶不疼爱她，究其原因，只因为她是女孩。

世间种种意象都逃不离世俗二字。在贫瘠的大西北，满是黄土飞扬的冉峪沟，人们遵循着祖先几千年的遗训，似乎在这里，祖先的遗训比任何事都重要。儿子是传家人，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是啊，种子一旦发芽，野草就会跟着旺盛，最终，人们就会用铮亮的锄头把野草铲除干净，只留下种子在土里辉煌而又孤寂的生长。而只有睿智、开明之人，会在塬畔留一些草，等到收割时，牛儿就能在空闲的时间啃食它。

就像在你生病的时候，住在医院，才会明白女儿的重要性。

四十岁的某一天，队长打电话让我回家一趟，说得很急，我不知道有什么事，风急火燎的以120迈的速度赶回家才知道，老屋被推到了。望着一堆堆刚刚圈在一块的土疙瘩，我平静地问为啥。队长说是为了安全，老屋已经变成危房，害怕坍塌发生不安全事故。我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心里想的是门前那棵老枣树。果不其然，它被装载机毫不留情地掀翻了。它颓废的躺在废墟中，高高扬起的树枝像一颗高举的头颅，面对暴风疾雨般的摧残毫不在意。庄稼依旧在原始力的作用下茁壮的生长，只是在路口多了一双凝望的眼睛。我看着被黄土掩埋的老枣树，思绪万千。或许此刻它已释然，因为它来到世间，来到冉峪村，来到我们家，它的使命已经顺利完成。他经历过风雨、镰刀、斧头，最后是装载机完全将它掩埋，前一刻是欢笑，后一刻是伤怀，它不再留恋，也不再悲伤，在夕阳的映衬下，它让发黄的灰尘给它写上了永久的句号。

我知道，我瞅向队长的那一眼，肯定充满了怨恨。

不惑之后，想通了很多事，见惯了很多人，终于让自己在繁华中沉静下来，想着让灵魂有个栖息地，我知道，那就是故乡的老房子。但当我真正的想回到那里时，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想挡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挡不住。上天安排我投生到这里，又亲手将我埋葬在这里，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