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望着悠长蜿蜒的青石街路和布满岁月痕迹的老墙,陈大状情不自禁的哼起了这首歌曲。不一会儿,坐在自家铺子里的陈大状走出店门,站在挑水巷里,回过头看了一眼二楼窗户里自己亲手插在花瓶里的那枝盛开的杏花,不禁暗自忧伤了起来。
毛毛雨轻轻飘飘的下着,淅淅沥沥。洒在挑水巷的每一块青石板上,这雨不足以马上把人的身上打湿,经过一段时间却是可以把青石板浸得更亮、更青,倒也不失凭添了一份诗情画意。陈大状借着这雨独自一人在巷子里悠悠的走着,一下子便融进了画境里,他想象着撑着油纸伞行走在这青悠悠的石板上,寻觅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开启一段丁香般的故事。从街头走到了街尾,又从街尾走到了街头,不经意地回顾着这里的一切。父亲陈有德是个有文化的人,说是有文化实则是在那个年代上过几年私塾,比其他人多认得几个字,识得几个别人不认识的字罢了,颇喜欢古文,相比之下也算是识文断字了。1976年的四月天,陈大状在昭通地区第三中上初中二年级,这一天清晨,昭通古城里一阵微雨刚过。空气中便溢满了新叶抽芽的清香和浓烈的花香,北正街的那两排梧桐树像是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树枝上新发的鹅黄色的嫩叶上的雨滴晶莹剔透。透亮的阳光掠进挑水巷,照在迟家大院里的那一树杏花上,花间含满雨水,铺满枝条的花儿次第开放,白如香雪、粉若胭脂、灿似流霞。
像往常一样,陈大状放学的门口便是文渊街,经过文渊街,看到街上各色各样的人群来来往往。一个中年小伙肩扛冰糖葫芦沿街叫卖冰糖葫芦5毛钱1串,一块钱3串,不时有零星客人光顾。隔壁不远处一群学生正聚精会神地围着糖绘的老爷爷仔细察看,只见老爷子将熬制好的糖泥用一把长勺轻轻打起,在空空旋绕几圈后又慢慢放低,各种花鸟人物的图案不一会儿竟在方寸大小的小桌上活灵活现完美成形。身上有钱的学生高声大气的在一旁喊着我要个凤凰的,再来个乌龟的,惹来学生们一阵羡慕的笑话声,学生们都知道凤凰和乌龟的用材最多、同时也是最贵的。欣赏完糖绘,大状起身依次沿着热闹的街道走着,几个头顶上戴着白色孝帕的中年男人正急急忙忙的从他身旁绕过去,径直走向了街道岔路口的那几家丧葬用品门店,店铺老板看到这阵仗明白有大生意要上门了,苦瓜似的面容上瞬间挤出了西瓜炸裂般的笑容。一般这种生意不是谁家里有事或是死了人,谁都是不会去光顾的,就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但想想却换做是谁也绕不开,又迟早都会走上这条黄泉路,不得不光顾的。丧葬铺开在一条昭通古城热闹的老街上一是方便招揽生意,二是提醒世人以后有用得到的时候,也方便些。故而一般情况下没有什么生意的铺子在这闹市也就略显得格格不入,同时也异常的安静。冷清幽暗的店面也因了老板的笑容,仿佛洒进了几缕阳光,顿时缓解了这里的冷静之气。
过了文渊街,转过怀远街的街口。一个道家人装扮的老者正在闭目养神、正襟危坐,像是在洞察着这行色匆匆的世人,在他面前排放着一张四方形的木桌,桌上张贴着易经取名、四柱八字算命的字样,又像是在等待有缘来人。在这条长街的其他店铺里多是卖铺盖行头的、童装小孩衣物的、窗帘纱巾的、锅碗瓢盆的、成人服饰的、香烟名酒的,品类齐全,应有尽有,摆满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商贩推着三轮车沿着街道流动贩卖的,货架上挂满衣物、生活用品和小玩意,种类也不输正规门店里的,而且要偏于很多,也很实用。或走或停、或吆喝叫卖、或讨价还价、或争吵不断,全然一幅市井众生图,充满着生活的烟火气息。
来到过街楼向东望去,巩固街狭窄且修长,里面全是卖生活食材配料的,有咸味调料酱油(老抽和生抽)、食盐;甜味调料蜂蜜、食糖(白糖、冰糖)、饴糖;酸味调料醋、番茄酱;辣味调料花椒、辣椒、生姜、大葱、大蒜;鲜味调料鱼露、味精、蚝油、鸡精等;天然植物香辛料八角、花椒、桂皮、陈皮、孜然、茴香、五香粉、十三香、胡椒、香叶、胡椒粉等。除此之外,还有人工制作出来的豆腐乳、剁椒、泡椒、芝麻酱、沙拉酱、泡姜一类的复合调味料。窄而长的街巷里面挤满了对生活美味向往的人群,来自城里的、乡下的、外地的人们都集聚在了这里争相购买、大包小包的购买,买的是生活的酸甜苦辣咸,尝的是人间烟火味。嘈杂之音不绝于耳,热闹非凡,充满了生活的味道。
穿过过街楼,往西走,一小段蜿蜒的街道,几乎是到了个毛线的世界,人们习惯性将它唤作“毛线街”,“毛线街”花花绿绿的摆满了各种毛线,有黑的、有白的、有红的、蓝的、灰的、黄的、绿的、粉的、五彩的等各种花色。也有变卖各式毛衣的,有人工的,有针织的,成年的不成年的少妇少女们都在争相购买,像是现在不买的话,到了寒冬腊月自己心爱的人儿就会冻死一样。在连接怀远街与辕门口街道的转弯处便到了姜亮夫故居。陈大状进入一代国学鸿儒姜亮夫国学大师的故居,这让陈大状更直观和更加深入的了解到姜老先生是著名的楚辞学、敦煌学、语言音韵学、历史文献学家、教育家。1902年5月19日(农历四月十二日)出生。1921年考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1926年,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师从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先生。1928年先执教于南通中学、无锡中学,后任大夏大学、济南大学、复旦大学教授及北新书局编辑,其间师从章太炎先生。1933年任河南大学教授。1935年赴法国巴黎进修,1937年经莫斯科回国,先后任职东北大学教授、英士大学教授兼文理学院院长,云南大学教授兼文法学院院长,昆明师范学院教授,云南省教育厅厅长,云南省军政委员会文教处处长。1953年任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中文系主任、古籍研究所所长、博士研究生导师。曾获国家教委普通高校首届人文社科研究成果一等奖等多种奖励。著有论文集《探戈集》,专著《初高中国文教本》、《中国文学史论》、《文学概论讲述》(4卷)、《屈原赋校注》、《楚辞书目五种》、《陆机年谱》、《张华年谱》、《中国声韵学》、《古文字学》、《敦煌学概论》,编辑《中国历代小说选》、《历代各文体文选若干种》等。这位几乎与整个二十世纪相始终的文化老人,在学术与教学园地里辛勤耕耘了七十多个春秋,为我们留下了三十多部学术论著,数百篇学术论文,涉及到中国文化史上多方面内容。其学术成就历来为学术界所瞩目,被尊为一代学术宗师。上海古籍出版社近年出版的“成均楼论文辑”分为楚辞学、敦煌学、古史学、古汉语等四类,这是姜先生创获最多的学术领域。出了故居,陈大状伫立在了姜亮夫故居的门前,不禁肃然起敬。因为大状常听父亲说到在我们昭通出了一位著作等身、誉满全国的一代国学大师,那便是姜亮夫老先生。受到父亲的影响,大状也喜欢古典文学,但凡诗词歌赋也都能背诵,哪能料想到一代国学大师的家竟然离自己家挑水巷这么近,岂不是三生有幸。
姜亮夫故居位于“毛线街”至辕门口街道的拐角处,出了故居行走至辕门口这一小段的铺面主要陈列满了家庭生活常用的坛子、罐子和竹制品等各式商品,货物几乎都或高或低,错落有致的堆躺到了街上,一派争相赶集的形状。其中坛子有酒坛、醋坛、酱菜坛、将军坛和米缸等;罐子有土砂罐、陶瓷罐、煲汤罐、熬药罐、盖罐、鸟食罐、镂空罐、轴头罐、冬瓜罐、壮罐、蟋蟀罐和粥罐等;竹子制品有簸箕、竹背篓、蒸笼、竹篮、箩筐、竹筛、竹笊篱、筲箕、竹蒸笼、炊帚、竹耙、竹扁担、竹筷、竹扫帚、竹笠、竹席、竹凳、竹椅和茶杯垫等,各种生活器具是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可以一站式购置齐备,且造型别致,雕刻细腻,色泽光亮,花色品种多样,为昭通传统的地方工艺品聚集地。
绕过辕门口和镇署衙门,离家更近了。在挑水巷路口左边是个配钥匙的摊位,说它是摊位,其实也就是一张一平方米大小的桌子,桌面上放着锉刀、刷子等工具,前方挂着十几种钥匙模,除此之外就是地上摆着的三台小小的配钥匙机。桌边坐着一个修锁配钥匙的中年小伙,头发梳着的是当下最流行的两片瓦发型,身上穿的是一件黑的发亮的西装,一条“的确良”的青色长裤套在双腿上,呈九十度弯曲状,脚上穿着一双手工做成的毛布底布鞋乌黑乌黑的,低着头正在给顾客精心的打磨着正要成形的钥匙,每一把钥匙完成,他都要仔细端详、观察、考量,像是又完成了一幅精美的艺术品,害怕哪里不完美,出了纰漏,败坏了自己的美名一样。
陈大状知道的,这个人是常年在这里占着这个摊位做着这个营生的,也是长居住在这个巷子里的,姓胡,大家都叫他锁匠。因为长期在这里,这里也就顺理成章分成了他家的固定的商业用地,日积夜累,形成习惯,也就没有人来和他争抢这块风水宝地了。据说锁匠是继承他父亲的衣钵的,读书是不成器的,也不喜欢读书,整天就喜欢跟着他爹“老糊涂”锁匠在摊位上修锁配钥匙。他父亲见他读书不行,索性也就交了他这门讨饭的手艺,也不至于日后饿着。平日里,胡锁匠还就喜欢逗逗这里老街坊的孩子们玩。
大状见他作品完成,健步上前询问到:“锁匠,你常年累月就干这一件事情,你也不会觉得烦。”
胡锁匠微微抬起头道:“是大状啊,你爹给你取个名字叫陈大状,是要你考上状元嘞,你能考上吗?还是像我一样继承老一辈留下来的手艺。你去继承你爹的代写铺子。”
“谁告诉你,我要继承我爹的铺子啦?”
“你爹有一次和我在一起喝酒,喝多了他说的。他还说他也算得上是我们这个巷子里的文化人了,只是时运不济就没有考中,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了,所以给你取个名字叫陈大状。可我看啊,你啊现在长得这个样子,胖呼呼的,也就只有壮啦!”
“谁说我只有壮了,我还会背唐诗宋词呢,你会吗?”大状气呼呼的用右手往鼻子上用力一搓,甩了甩手,做出一副不可一世,显得很拽的样子。
“你背,你背。我锁匠听听。”
大状想了想,今天早上刚学了唐代诗人崔颢的《黄鹤楼》,便脱口而出到:“好你个锁匠,你听好了。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怎么样!”大状一脸傲气。
锁匠一脸惊讶与茫然的看着大状。心里想着好小子,果然能背,都怪自己上学时不认真,这首诗歌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接着说到:“这个不算,我没有学过,也不知道你背的是对是错,要是你蒙我呢。你给我说说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啊,你这个修锁摊位就好比黄鹤楼。”
锁匠一听,乐了。自己的摊位能比作黄鹤楼就是好啊,便一脸赔笑地让大状接着说。
“你父亲把摊位教给你,现在你父亲也不在了,就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了。而你也只能是在这里芳草萋萋鹦鹉洲了。”
霎时,锁匠脸上笑容渐渐晴转阴了,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想想父亲也走了十来年了,不觉也黯然神伤了起来。
大状见状,也似乎发现了不对劲,觉得自己玩笑开过了,连连道歉。锁匠摆了摆手说:“大状啊,你说的没有错,都是我小时候没有好好读书,不听大人的话才过成现在这个样子。还好我父亲交给了我这个活路,不然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些什么啊。所以啊,你要好好读,不然你这个诗歌背得这样好,就会像我一样回去继承你父亲挑水巷里的代写铺了,天天给人代写书信和诉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无止。”
大状听了,说到“好你这个锁匠,前面几句话到还中听,后面几句怎么到像是在诅咒我呢。”
“怎么是在咒你呢,你想想,你父亲帮人写状子,也不知道帮助了多少人伸冤成功,官司打成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里忙着感激他呀!想想他那也是一份多么幸福的职业呢。”
大状听了也的确是的,心里也莫名的高兴起来。“那你这个修锁的呢?你也给我说说看你这个修锁匠的好处?”
“我这个嘛,你看要是哪家的家门被风吹上了,手头没带钥匙怎么办?旧钥匙突然开不了锁怎么办?找挑水巷胡锁匠。咱就是专门给人解决锁事的。嘿嘿,我现在啊,在咱修锁的这个行当里头,在昭通古城里面已经是排得上名号的人啦,加上我爹原来的时间二十年来风雨无阻地出摊,十多年来坚持价格不变,再者,我既会配钥匙也会开锁,我胡锁匠打心底里认为这老手艺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怎么样,不是我吹吧。咱们啊,再怎么也可以算是个行行出状元吧!”大状也觉得锁匠说得有道理,一点也没有错的,也觉得老胡也渐渐的高大起来了。
“锁匠,你赶紧帮我配一把钥匙,这U型锁的钥匙怎么就不管用了?”伴随着说话声,一辆摩托车停在了摊位前。锁匠看了两眼钥匙后说:“这种买锁送的钥匙质地太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断在锁孔里了。”说完,他利索地挑出一把钥匙模,在钥匙复制机上一别,右手用力一压,钥匙模型就呈现出了锯齿。三五下的工夫,一把钥匙就做出来了,动作干净利落,前后用时不到一分钟。这还没结束,还得用锉刀把新配的钥匙槽磨磨光滑,这样用起来比较灵光。殊不知锁匠钥匙模型做出来了,用刚硬的锉刀把新配的钥匙槽打磨光滑,锉磨的是岁月的时光,打磨的是世道的人心。
陈大状见胡锁匠生意到访,便顺着挑水巷古老的铺满青石板的巷道蜿蜒而下。挑水巷人潮涌动,三米左右的巷道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群,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有推着自行车逆流而上的,有挑着箩筐停留买菜的,有购买了几件满意的农具兴盛而归的,有刻意请父亲写好的状子和书信欣慰归家的,有巷道里拉家常拌嘴的,不时还会凑到耳朵旁边说几句悄悄话的,讲话之前,眼神总要习惯性漂移的看一眼周围的人群,以确保安全,像是害怕过路的行人偷听到她们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讲完话还不忘记用手抹了抹眼角流下的泪滴。
“铛——铛——铛,哐——哐——哐……”挑水巷里又传来了铁匠铺悠久的打铁声,这声响陈大状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每天在自家的二层阁楼上睡觉或写作业,大状都听得到,他就是听着这声音长大的,应和着巷子里嘈杂鼎沸的人们讲话的声音,与安静时听到打铁的声响相比也就显得不那么刺耳了。
走过铁匠铺便到了自家的代写铺了。大状家的代写铺坐落在挑水巷的中间位置,挑水巷在此分出了条岔道,往北进去便是迟家大院和广东会馆了,整个挑水巷从交叉路口处就呈现出Y字形状。大状家代写铺斜斜对面便是迟家大院,代写铺是由两间三十来平米的门面组成的,后连接个小后院面积不大,五六平方米的样子。有个假二层阁楼,大状就在那个阁楼上读书写字。阳春三四月间,可以看到斜对面迟家大院里那棵硕大的杏花树,在春风地吹拂下,风姿摇曳,粉中透白,别有一番韵味。偶有小雨洒落,又如杏花带雨,疏影横斜,幽香袭人,颇有些许诗意。见此场景,父亲陈有德便给代写铺取了个雅名叫做“杏花楼”。
父亲陈有德经常自称是个喜好古典文学的文化人,当然四书五经之类的书,自然是要读的,不然哪里能对得起自己古巷文化人的这个称谓。要怪就怪自己时运不好,才耽误了一身的才华。平日里也喜欢和一些颇识得几个字的文化人来往,交朋友。当有或识字或不认字的客人问到为什么取名叫“杏花楼”时,陈有德总是默而不答,故弄玄虚,一副世外高人在此的模样。同时也常常收集一些古典文化类的书籍、中外文学名著和废旧报刊杂书摆在铺子里供文友赏读品鉴,久而久之,自家的代写铺也就变成了个旧书屋,索性也就顺势而为,一边代写书信状子,一边收集书物,也一边贩卖书物了。
大状到了家门口一眼便可以看到总有三两个识文断字的在翻阅着自家的旧书摊,就是不见得购买一本古旧书物。总有一两个妇孺或蓬头垢面的男人正在找父亲陈有德写着状词或书信,见父亲正认真的听着来人诉说着痛苦和冤屈,也不免一副身临其境的,满是同情的神情。本来是知道了大概内容就可以完稿的,他却非要刨根问到底,惹得客主痛哭流涕,叹尽世间悲寒。
春末夏初,周末。叶茂枝展。天空飘洒起蒙蒙细雨,大状刚睡醒。起身,推开窗。一股清新的夹杂着古城历史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顿觉神清气爽。雨停,下楼,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挑水巷的青石路上。出巷,上街,若有所思地来到了大吉街,昔日的“西南首富”李耀庭家庙因年久失修,只见斑驳的高墙伫立,也足见其当年之风容。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
走过大吉街,绕过八角亭,顺着北正街往南直走,越过炭市街,竟又回到了挑水巷的入口了。大状径直入了巷口,拾级而下,几个顽皮的古城小孩正在嬉戏打闹。一个穿着白色碎花图案的女子正在放了一把浅蓝色的雨伞和一个手提式竹编的篮子,站在远处就可以看见提篮内是装满了杏子的。女子正停靠在自己家代写铺斜对面迟家大院的院墙下,准备售卖她带来的那篮杏子。女子的这身装扮映衬着院里长得茂密的杏花树,像是杏花一直延伸出了墙外,完全地又盛开到了墙角啊!神态自然,配上这条青石古巷煞是应景,着实让人看着清新怡人,天然淳朴。两条扎的长长的麻花辫搭在肩前,像两条黑褐色的瀑布从头上自然流淌而下;鹅蛋形的脸蛋上,两湾柳叶细眉如远山墨黛坚定而有形;长长的眼睫毛下,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犹如云贵高原上的湖泊,清澈而明亮,干净而见底;挺直的鼻梁下,唇圆玉润,丹唇未启却似已有春风拂面。
大状正看得出神,多想任春天的花开花谢,就这样躺在她的睫毛下。只见几个小孩一不小心打翻了地上她刚摆放好的那篮杏子。满篮的杏子从竹篮里一下子就汹涌而出,像冲锋的士兵一样,争先恐后的沿着陡峭的青石板路跳跃地滚动着。
“哎呀,你们打翻我的杏子啦!”声音清柔而悠扬。
几个小玩童见状也着急忙慌的喊着“快跑,快跑!”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女子赶紧俯下身去捡散落出来的杏子,面色露出些许焦急的神情,却不带一丝的抱怨。见状,大状条件反射般地急忙上前帮她拾掇起了滚落在巷子里的杏子。
“好在今天刚下过雨,巷子里没有人,要是换作晴天啊,人潮拥挤,说不定你这杏子不但都捡不回来,也许还会被人踩烂的。”
“谢谢,谢谢你!”女子连声道谢。
“不用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男子汉大丈夫是也。”大状极力想在女子面前一展自己的才华。
女子看着大状噗嗤一笑:“这就拔刀了,我怎么不见你的刀呢?”
大状见自己用词不当,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也就是打个比方,这个算是助人为乐,助人为乐。你看你这果子都沾上泥巴了,我帮你拿到我家里去,帮你洗洗。”话罢,还没有等女孩反应过来,同样一溜烟端着一篮子杏子跑进了杏花楼,一股脑的进了后面的小院。
“哎呀,不用!”女孩也跟着跑进去了。
此时正在拿着一本《红楼梦》翻阅得入神的陈有德听到有人进了代写铺,抬起头来,缓缓地摘下来了眼镜道:“小姑娘,你有事?”
“没,没有事。我追我的杏子。”
“杏子,哪里有杏子?”
“被他端着跑进去了,说要帮我洗洗。”
“爹,没有事,她的杏子被几个小孩打翻了,我帮了捡了,看到果子上有泥巴,我拿进来帮忙洗了,助人为乐。”听罢,陈有德脸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让他弄好了给你,你就在这里坐着等就可以啦!”女孩也被这温暖的举动所打动,心情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陈有德招呼女孩坐下慢慢等,女子环顾了一圈代写铺里的摆设。一张方形的小桌围着一条长凳、两个方凳、一把木质的太师椅,放桌上整齐地排放着两叠稿纸、一瓶墨水、一瓶墨汁、一方砚台、几支不同款式的钢笔、数支大小长短不一的毛笔和一盏栽种在弧形花盆里的小文竹。四周墙面放满了木质纹路色彩的书架,书架看上去很厚实,书架上分门别类的摆满了各种书物。一眼望去,西边的书架上铺满古典文学《诗经》《离骚》《周易》《尚书》《春秋》《左传》《论语》《老子》《战国策》《礼记》《古诗十九首》《孔雀东南飞》《汉书》《史记》《三国志》《诗品》《文心雕龙》《全宋词》《全元散曲》《西厢记》《牡丹亭》《窦娥冤》《世说新语》《长生殿》《桃花扇》《聊斋志异》《隋唐演义》《红楼梦》《儒林外史》《镜花缘》《虞初新志》《全唐诗》《全五代诗》《花间集》《古文观止》《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封神演义》《金瓶梅》《二十四史》等;靠南的墙面放满中国文学名著《子夜》《京华烟云》《沉沦》《背影》《四世同堂》《边城》《激流三部曲〈家〉〈春〉〈秋〉》《雷雨》《围城》《呼兰河传》《城南旧事》《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礼》《死水微澜》《茶馆》《金锁记》《生死场》等;可能是因为空间位置不够的原因,在堂屋的中间加放了个书架,上面堆满了《变形记》《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羊脂球》《项链》《战争与和平》《复活》《双城记》《莎士比亚全集》《荷马史诗》《红与黑》《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呼啸山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简·爱》《茶花女》《基督山恩仇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人与海》《泰戈尔短篇小说选》《麦田里的守望者》《雾都孤儿》等外国文学作品,整个屋子被布置得井井有条,中外文化类的书籍和文化文学作品琳琅满目,不胜枚举。旁边还堆放了许多的旧刊物和旧报纸。在铺内,女孩仔细打量着这里的一切,摆件别致整齐,陈旧泛黄的书刊折射出一种厚重的,散发着历史文化年代感的光泽。全然不像是一个代写铺,倒像是一个古韵悠扬的文化馆了。
陈有德询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
“大伯好,我叫尤杏花,家住桃源村。”
“桃源村,是在机械厂旁边。”
“是的,您知道那个地方?”
“怎么能不知道呀,我就是厂里出来的职工,厂子是1951年元旦注册成立建的厂,员工有三百余人,注册资本三百多万,全称叫云南省昭通地区通用机械厂。在当年有这样一家通用设备厂制造业企业入驻昭通,也算是个大手笔啦,这个厂子主要从事小型拖拉机及其配件,农业机械设备维修为核心业务。刚进厂那会我才18岁呢,现在76年我都43岁啦,时间可是真快啊。那个时候厂子里可热闹了,每到周末或节气到来,厂里有个电影院,专门会播放电影呢。我是厂里出了名的文化人,但凡有个大事小事全由我题字书写……哦,对了,杏花你多大了,那个电影院还在吗?”
“14岁,在乡下中学上初二年级呢。我知道那个电影院,还在的现在。”
“哦,在就好,在就好。哪里可是装了多少人美好的回忆呢。那你和陈大状同龄,也同上初二年级呢。怎么那么早就到城里来卖杏子啊?那么远,怕要走很长时间吧。”
这时大状也洗好了杏子,端了出来给她。
杏花很有礼貌的起身接过洗得干干净净的杏子,说了声谢谢,继续回答陈有德的话:“我天一亮就起来了,杏子也摘好了,那个时候天还没有下起雨。我带了雨伞在来的路上就下起了细雨,走了近两个小时的路才来到挑水巷的。”
大状急忙抢问道:“哪你不会过几天,等天气好了再来。”
“等不了,爷爷患上了肺气肿,这段时间咳嗽的厉害,双脚都肿胀了。我们乡下家庭条件差,所以今天又想着是周末就赶了个早,摘了些杏子来卖,好凑钱给爷爷看病呢。”
“那你的父母呢?”陈有德问。
“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大出血,离开了我们。那个时候医疗条件差。父亲一条腿有残疾,行动不方便。我听说他的腿是当年在这里冬天给人挑水的时候,不小心滑倒摔坏的,因为治疗不及时,所以就烙下了残疾。”
陈大状惊讶道:“就在这挑水巷。”
“是的。”杏花点了点头。
陈有德一边安慰杏花一边说:“是啊,挑水巷,挑水巷,挑出了多少挑水人的故事啊。或悲伤的、或忧愁的、或欢喜的、或成功的、或失败的,抑或是美满幸福的。我们这儿就是这么一条小而窄的巷子,在昭通却十分有名的巷道——挑水巷。民国乃至解放后一段时期,昭通人的饮水都靠从大龙洞引来的水。大龙洞的水经过官沟流进城,在原来顺城街与崇义街中间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的石砌水池,全城的人都在这里挑水以维持生活。由此,出现了以挑水卖为生的专门职业,一些穷苦的人就在这里取水挑去卖。挑水巷是进入城中心的必经之地,每天挑水的人总要溅一点水在地上,青石板的巷道里总是湿漉漉的,也因此得名叫挑水巷。”
大状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生活了十多年地方,再熟悉不过的巷子原来是这样来名的,还蛮有意思的呢,既符合社会政治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又贴近人们的生产和生活,不仅生动而且形象。
陈有德继续说到:“挑水巷的出名,是因为这是旧物交易和五金加工的市场。巷子里密密麻麻排列着一家家铺子,铺子里有熊熊的火焰,有机床,是加工生产铁器的,门口的摊子上,摆满了人们生产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各种零件和器具,各种螺帽、螺丝钉、斧子、钳子、刀子、起子、圆锥、板锄、条锄、十字锹、铁链、挂钩、杀猪刀等,无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挑水巷里做不出来的。这条巷子里还有收购旧货的门面,旧瓷器、旧器皿、旧字画,什么都有。解放前的考古学家收藏家张希鲁先生收藏的好些文物,就是在这里淘来的,其中最有名的汉代双鱼铜洗差点被溶成铜水,这件鱼洗现在几乎成了镇馆之宝。”
“是的,我听爷爷提起过,我的爷爷是个纸钱师,每到中元节和春节的时候,他都会来这个巷子里卖售纸钱的。爷爷不识字,但是在这里听到了许多奇闻轶事,回去就都给我讲了。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爷爷给我说在挑水巷里有个穆桂英,她是太平天国时期西南地区规模最大的李蓝农民起义女帅。她独立统领一部义军,转战滇、川、湘、鄂等七省,统领人数最多时达十万多人。她在军中比戏剧中的花木兰、穆桂英率领人马更多,面临的战斗形式更为复杂,职务也比她们高。”
“啥,穆桂英,我们这里还出了个穆桂英?”大状一脸惊愕,不敢相信。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是你自己不学习,当然不知道啦。杏花你爷爷是不是就是每当逢年过节就会到巷子里打纸钱的老尤啊?”
“是的。”
“哈哈,我们都叫他老油头。”
“是的啊,大伙都这么叫。”
“你爷爷啊可真是个老实人啊,实诚,具有我们农民本真的淳朴和厚道啊。他能有你这么个孝顺孙女,也是他的福气。虽说我们这里和他熟络的街坊们叫你爷爷老油头,可是你爷爷他人啊是一点儿也不油滑的,人真诚得很呢。你爷爷啊,只要是在哪家的门店前占了个位置卖了纸钱,是不会让门店的主人吃亏的呢。不管自己家里种了什么瓜果蔬菜、土豆玉米等农作物,只要是他地里能种出来的,他都会想方设法地弄了给店主送来,表示感谢。店主不要都不行,都认为反正位置都是闲着的,也不打紧的,也不影响自己做生意。但你爷爷却坚持送,他说这送的不是什么礼物,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有一次,我刚给人写完状子,原来找我写状子的赢了官司,非要感谢我。给我送来了10块钱的酬金,我一不留神掉了。掉了呢,当时我就找,但硬是没有找到。因为当时有点急事忙出门,就没有来得及继续找。你爷爷老尤发现了,见我没有在就捡了起来,等我回来亲自交给了我,说这里人多眼杂,怕被别给拾了去。拾金不昧,见钱不眼开。你爷爷具有着我们中华民族优良的品质啊。你爷爷说的没有错,我们这里是出了个穆桂英的。她是我们昭通历史上的杰出女性——谢华瑶。谢华瑶原籍昭阳区人,是昭通东城内铁匠街谢铁匠的女儿。十岁时,谢华瑶就开始随父打铁,因家境贫困,她曾在挑水巷帮富人家挑水和烧炭泥巴补贴家用。”
“我听爷爷讲了这个故事,就一直喜欢这个出现在我们昭通的穆桂英,只是迫于故事都是片段性的,也不完整,都只能听个大概。”说罢,陈有德走向了书架,在最里面好不费力的终于翻出了一本早就破损了的昭通历史文献材料的书物。陈有德翻着书目,准确地找到了关于这个昭通挑水巷穆桂英的资料。据史料记载,年少的谢华瑶喜欢到茶馆听义军首领李永和讲《精忠说岳》《杨家将》,非常崇拜杨门女将,常常和女伴们演练故事中的情节。1857年左右,李永和、蓝大顺聚集一帮人在川滇通道中大关县天星场的屯上,充当烟帮管带,往来于昭通、叙府之间。由于当时昭通统治者征收苛捐杂税,商路阻断,田野荒芜,昭通城镇手工业衰败,铁匠街的铁匠铺十有八九关门歇业,谢铁匠家也不例外。谢华瑶父亲带着她和兄弟们加入李、蓝的烟帮,为当时利润颇高的烟商保镖送镖。这一时期的昭通,在清朝统治者的挑拨离间之下,形成了严重的民族隔阂。现实回汉“挑衅”,而后统治者出银子请来四川凉山的彝族与昭通本地回族互相残杀。昭通城乡一片混乱,田野无人耕种,手工业破产,人民多半常年靠野菜为生。1858年7月,因无法忍受清政府的统治,烟帮多年对贪官污吏的仇恨再也积压不住,他们一致决定造反。他们在大关天星屯上剪去长辫,筑起祭坛,焚香结盟,树立义旗。
谢华瑶父兄也加入其中,年少的谢华瑶带着自家铁铺打造的长矛长枪,执意要随父亲战斗在一线。谢华瑶的父兄都是义军中的统领人物,她在战场上也分外活跃,跑前跑后,义军人数由数十人迅速扩充至数百人。当年7月底,义军遭到了昭通夏知府的围剿,谢华瑶的兄长被炸成重伤。她拿起兄长的大刀,和主帅一起冲出阵营,与清军搏杀。这次战斗中谢华瑶的勇猛杀敌,得到了李永和的赞赏,命她统领一批义军,保护义军辎重和家眷,必要时投入战斗。谢华瑶父亲在一次战斗中,不幸中弹身亡,其兄长主动替父统领义军,谢华瑶在兄长的指挥下,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带领义军打退清军,立下显著勋功,得到义军拥戴。战斗间隙,谢华瑶组织女兵开仓放粮,安抚百姓,得到了人民的拥护。谢华瑶的父亲、兄长和丈夫相继在保卫牛皮寨、攻占铁山根据地和长宁山之战中壮烈牺牲。谢华瑶强忍悲痛,重举军旗和清军血战到底。她率领义军撤围北上,挥戈东进,攻克自贡,直逼成都,雄踞川东。统治者因畏惧谢华瑶,在民间散布谣言说谢华瑶是花妖出世,在文献中蔑称她为“谢花妖”或“谢寡妇”。
1862年,义军主力遭到惨重失败,主帅牺牲。谢华瑶、李长毛等人率领几万人突围北上,伏击眉山清军、进军陕西,与义军一起攻占洋县。谢华瑶多次在战斗中布告安民,开仓放粮,攻占洋县后与蓝大顺释放囚犯,废除清规,建立政权,将洋县改名为靖州。义军推举蓝大顺为“大汉文王”。蓝大顺和谢华瑶在战斗中彼此倾慕,两人在战斗的间隙简单成婚。建政后,谢华瑶以大汉文王之后的身份组织战斗,负责义军内务,操练女兵。她主张男女平等,待人有方,备受蓝大顺和义军的尊重。谢华瑶与蓝大顺带领义军攻克汉中、城固、周至。以致朝廷振动,西安受到威胁。1864年,清军集结重兵包围靖州。蓝大顺牺牲,谢华瑶动员民众支持,带兵固守靖州。但因清军狡猾,谢华瑶节节失利。痛失靖州后,清军以密集的炮火堵击,谢华瑶壮烈牺牲。谢华瑶牺牲后,清军残忍地将她剖腹开肚,要看看这位神勇女将究竟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结果,她腹中只有草根树皮。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抗辽,征西,平南,可终究是戏剧里面的虚构人物。谢华瑶从挑水姑娘到驰骋沙场的女将领,无一不比穆桂英更活灵活现。帅十万义军,征战七省,先后经历了逝父、失兄、丧父之痛,但仍百折不挠,展现了我们昭通人勇敢坚强的一面。不失为昭通人!
“太好了,今天终于完整的了解了挑水巷穆桂英的故事了,真是太有收获了。”杏花高兴之情溢于外表,像是捡到了大宝贝一样。
一见面就有亲切感,一聊下来,连这孩子的出生地竟然就是自己的工作地,爷爷、父亲都和这巷子有关。这长得落落大方的尤杏花说起来却也是故人之孙女,外加彬彬有礼,诗礼有佳。陈有德也很高兴的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姑娘,显得更加激动和欢喜。
“杏花啊,成绩怎么样啊,都有什么爱好啊?”陈有德用慈祥般父亲的关怀的语气。
“成绩一般吧,平时喜欢读一些古典文学和唐诗宋词,也喜欢现当代的散文。”
“那能考多少分?”大状在一旁插嘴,心想在乡下读的书,肯定没有我的好,一副有点自信得意、高人一筹的样子。
尤杏花把自己期中考试的成绩一五一十地报了一遍,每一个科目都接近满分,吓得陈大状满脸涨红,瞠目结舌,蛮不好意思,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就钻下去。
“好——好——好,品学兼优、不卑不亢、谦逊有度。大状要好好向人家杏花学习。”
“大伯,你这代写铺的可真漂亮,太有文化气息了。而且加上这条蜿蜒的巷道,正可谓古道悠悠,天然去雕饰,自然天成。”
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自己花了大量心血的铺子,陈有德甚是高兴:“你既然也爱好读古典文学,喜欢诗词歌赋,那你再应应景,说说我这个铺面的名字取得怎么样啊?”
尤杏花也不谦虚推辞,张口就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云薄月昏寒食夜,隔帘微雨杏花香。杏花落尽不归去,江上东风吹柳丝。杏花未肯无情思,何是情人最断肠。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陈大状在一旁再次听得长大了嘴,天啊,这真是天女下凡,才貌双全啊。陈有德一副陶醉幸甚的神态,正意犹未尽呢。
杏花接着说道:“对面迟家大院有株杏花,配了一条沉淀历史风雨的悠悠古巷,加持二层小楼代写铺浓浓的书香味和大伯您具有儒雅风度的书卷气,取意杏花楼,恰到好处,在合适不过啦。”
陈有德直接对着杏花竖起了个大拇指:“好——好——好!这么多文朋书友都没有能说明白我取这杏花楼的意思,今天让你一个女学生道明白了,不错不错。比他们强多了。”
“对了,你不叫杏花吗。这下你来了,这杏花楼也就是你的名字,冥冥中注定就是要你今天来,既解读了这杏花楼,又带来了你这个杏花人,这一下可都全乎了。”陈大状脱口而出,尤杏花可是瞬间羞红了脸,如同对面迟家大院初春盛放的杏花,白嫩透着晕红,次第盛开。
陈有德满意的起身:“今天是个好日子,迎来了个才女,对就用出自南宋诗人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做为我们铺子里的店名题联。”随后转过身去取来了上好的笔墨纸砚,用端庄的欧楷写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联句,悬挂于杏花楼的中堂之上。
大状仔细看着父亲写的这副书法作品,不解的问到:“古人为什么要卖杏花呢?卖别的不行吗?”父亲陈有德没有理睬,可能是被儿子的提问给问倒了吧。
尤杏花答到:“杏象征幸福。因为杏与‘幸’谐音,表示有幸,杏花是女子可爱的象征,喻少女贞洁可爱,古代以杏花为贵,杏谐音幸,合在一起是夸奖男的志趣高洁合乎乾道,女的贞洁端方合乎坤道,易经里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阴阳两仪结合繁衍其昌,然而还暗示了有幸(杏)成梅(媒)的意思,自然杏花就成了争相购买的宠花啦。有买的自然就有卖的,这是社会经济发展的法则和规律。中国的插花艺术是非常发达的,很早的时候就有折花、插花的习俗。古人几乎是无花不插的,从庾信的《杏花》诗就可知南北朝时杏花已经用于插花欣赏了,诗中写道:‘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城。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最后两句很明确地告诉我们杏花被折下来插于‘金盘’中供宾客欣赏。应该说,插花是杏花的一个很重要的用途。杏花被戴在头上作为装饰,以为杏花虽小而繁,作为装饰非常美观,而且男子也戴,在今天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杏花还有被做成假花戴的,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南宋初年,杭州妇女用绢帛、通草、金玉等做成各种假花,有桃花、杏花、荷花、菊花、梅花等,簪戴在头上,这些花是四季的代表,叫做‘一年景’,杏花是春花的代表之一,故而春日卖杏花便是常态啦。其实许多花都可以赠送给他人,杏花也不例外。唐代司空图的《故乡杏花》诗云:‘寄花寄酒喜新开,左把花枝右把杯。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杏花似乎一直没有太多的象征意义,折赠主要是传递故园信息,表达思念之情,这首诗即如此。花的买卖不知始于何时,但唐代已较常见,街市上有各种花卖。卖花声是一年四季都可听到的,但春季百花盛开,卖花声也最多。在卖花声中,卖杏花声往往被单独提出。我们以为这主要是因为杏花虽迟开于梅花,但它是真正的春天之花,因而常常是融融春日里最先单独叫卖的花,给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当春风吹拂,春雨降临,人们自然想到杏花的开放,想到杏花的第一声叫卖,因此,也就有了‘信风暖,把万点轻红,枝头吹满’,有了‘东风一夜飞红雨’,有了‘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也有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当人们在城市里听到大街上杏花的叫卖声时,也就真正感受到浓浓的春意了。所以当陆游住在临安客舍中听到一夜春雨,便自然而然地猜想到杏花会在春雨的滋润下一夜开放,明日的街巷中准会有人折来杏花卖了。”尤杏花的这一翻言论,彻底把陈有德和陈大状给震住了。
“如此高论你是怎么知道的啊?”陈大状惶恐的问道。
“书上啊,你家有那么多书,你都不看的吗?”一句简单的反问问得陈大状只好难为情的抓了抓脑袋。
见雨过天晴,尤杏花正准备告别出去继续卖她的杏子。陈有德将手向空中一挥:“姑娘,你别卖了,我是个惜才之人,就冲你这份孝心和你身上的才气,加上我们这么有缘分,你今天的杏子我买啦,全部都卖给我吧?”
想着要急忙给爷爷看病,杏花也不好推托,也不好婉拒,便知书达理的将整篮的杏子过了称,总共16斤,4毛钱一斤共6.4元钱。陈有德直接给了尤杏花10块钱,不用找补。因为回家路还很长,要陪着爷爷去看病,向父子俩说明了缘由。杏花心存感激地深深的向陈有德鞠了一躬,并说了声谢谢,然后便转身离开。出了杏花楼,尤杏花独自行走至巷子的转角处。此刻,陈大状赶忙放大了嗓门追问:“喂——你家有种多少棵杏花树啊?”
杏花回头答道:“我家只种有两棵树,一棵是杏花树,另一棵还是杏花树。”说罢,一个转身便走向了青青的巷道口。
“我知道这句,你是化用了鲁迅先生的两棵枣树,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对吧?”看着尤杏花即将行走到巷口。
陈大状担心再见不到尤杏花,又忙开口:“你还来吗?明年三四月份杏花盛开,你能给我也送两枝杏花吗?”话音还未落,尤杏花已经在挑水巷的巷口消失不见了。
大状回到屋内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心里空空的,又好像是多了什么东西,那么美好。回过神来,大状仔细地端量着父亲写的这副书法作品,直夸好好好。
陈有德将戴着的大黑框眼镜用手指往下,移到鼻梁处,耷拉着脑袋向陈大状说到:“怎么,你还懂得欣赏我的书法作品,难不成你也有什么高论?”
“没有什么高论,就觉得好看。”其实陈大状只盯着书法作品上杏花两个字在欣赏,不过是他的老爹看不出来罢了。此时此刻,在陈大状的脑海里满是尤杏花清新、典雅、迷人的样子。
此后,大状无不天天盼着杏花能再次来到挑水巷里,时刻想念着那个来自桃源村的姑娘。不时的在自己的二楼上小声的吟诵着尤杏花告诉他的唐代司空图的《故乡杏花》:“寄花寄酒喜新开,左把花枝右把杯。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
大雨之后,碧空如洗,阳光轻柔。微弱的晨曦刚将天际染淡,清晨柔和的阳光照在怀远街道路两旁垂柳的叶尖上,雨珠晶莹,耀出七彩的光。古树参天,柏木森森,昔者长矣,泰然自若,霁月风光。孟孝琚碑承载历史荣光,霍承嗣墓壁画精妙绝伦,状元桥里的池塘涨满,燕子直掠而过,歇在亭子的檐上呢喃。
日子一天天过去,光阴似水。酷暑过去,昭通古城里渐渐飘起了越来越浓的桂花香,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卖着担子里似乎几百年都没有什么变化的小玩意,也附带炫耀着他们从父辈那里复制而来的嘹亮嗓音“叮叮糖,叮叮糖”。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如利济河亘古不变的水声韵味悠长,让挑水巷里居住的人在梦醒的一瞬间、在回头的一刹那、在拿起烟袋打开窗户的那一刻,想起自己经过的事和经过的人。
渐渐来到次年春天。鲜花盛开。陈大状睁开惺忪的睡眼,披上外套,向往常一样推开这扇他洞察挑水巷天地的小窗,眼神痴痴地看着对面大院里的那一树杏花。
“大状,你快来看是谁来了。”陈有德放大了音量。
“谁啊?没空。”
“杏花,是才女尤杏花来啦。快下来。”
听到这个名字,陈大状眼睛一亮,一下子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连跑带滚的下了楼来。只见尤杏花手里捧了两枝杏花,繁花缀满枝身,雪白雪白的一大簇,在她手上开得好不热闹。
“你怎么来啦,快请坐。”
“去年你不是说要两枝杏花吗,今天有空就折了两枝给你送来啦。”
“我还以为你都没有听到的,原来你是听到了呀。”
“听到的,我只是已经转出了巷口就没有回你。快去把它插到你二楼的花瓶里吧,插上它就更有杏花春雨,古巷小楼的味道了。”大状捧着杏花欣喜的上了楼,感觉整个春天都来了。
陈有德和蔼的问到:“老油头病情怎么样啦,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吧?”
“爷爷在去年腊月间,肺气肿越发严重,没有挺过去,过世了。”
空气间瞬间也变得凝重了起来,短暂无语。
“多好的人啊,怎么说走就走了。”陈有德不禁感叹起来。
大状也在楼梯间听到了这个消息,也不免有些诧异。下了楼来,杏花礼貌的向陈有德和大状打了个招呼,做了个拜别,默默的向西边的巷尾行走而去……知道杏花心里难受,不敢多问,也不敢强留。父子俩同时跟随着尤杏花出了杏花楼,目送着这位叫杏花的姑娘默默地行走在这条幽深的古巷中,直至消失不见。陈大状悠悠地转过头来,望向了二楼花瓶里的那两枝繁花盛开的杏花,共赴了这场春天之约。
杏花负了春红,也太匆匆。自那天之后,大状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杏花。
光阴流转,朽木不雕。陈大状未能如愿的考上高中,终究其原因还是严重的偏了科目,文化类还不错,数理类则是一塌糊涂。父亲陈有德让陈大状去上了两年补习班,愣是考不上。这个数理化是有难度的,不是每一个人说学就都能学得好的,还是讲究一定天赋的。见没有起色,陈有德索性就让大状在杏花楼给自己打个下手,想着这小子这几年在自己的熏陶下,文字功底倒也还是可以的,毛笔字稍逊一筹,只要勤加练习,也不成问题。将来接接我的班,经营好这个杏花楼,生活不是个事,过两年取个媳妇,给我生个大胖小子的孙子也不错。想着想着,陈有德不由得也美滋滋起来了。大状每每走过巷口路遇胡锁匠,只要锁匠有闲功夫,就总是拿他开涮式的调侃到:“大状,大状,陈大状元喽——”还特意把声音拉得老长。大状想来也是羞愧,辜负了老爹这么好的名字,低着头像是个过街的老鼠,着急忙慌地乱窜进了人群里。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转眼几年时间一晃而过,大把白花花的时光就这样被陈大状消磨掉了。一日,大状正在店里给父亲整理旧书架。一阵秋风瑟瑟地吹在陈有德案头的书本上飒飒作响。
秋风溅起,岁月苦寒。午后,见巷子里来人稀少,陈有德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大事,赶紧叫大状下来帮忙赶紧把铺面关了。杏花楼铺面的门是由十二块木板组合而成的,需要一块一块的装卸才能完成开关门。陈有德先组合上了两块,就感觉出有些吃力,大状见状赶紧扶了父亲坐下休息,自己去弄。大状取出一块,足足有10斤重,高有2.2米,厚有10公分,厚重而有分量,板上还留有木质的纹路呢,用了多年依旧清晰可见。
大状转过头:“老爹,这是什么材质啊,这么重?”
“是橡木的。”
“什么是橡木啊?”
“橡木啊,分为红橡木和白橡木。有句话是这样说的红橡不红,白橡不白,意思是白橡木并不是像名字一样颜色呈白色,而是木质为浅颜色,心材为浅棕色至深褐色,优点是山形木纹清晰,并且触摸表面有着良好的质感。白橡木可通过加喷色漆的表面处理,做成许多不同的颜色,而原木质感依旧。红橡木木质坚硬沉重,本身的价值还体现在采用木材的纹理清晰度,纹理越清晰说明用材的等级越高。红橡木的花纹呈现山形,纹理美观大方,质感很好,做出的家具很显档次。加工时由于红橡本身质地非常坚硬,加工性能很好,所以制作的家具非常精致,可以做复杂造型和雕花。总之,橡木这种木材质地坚实,牢固,受潮不易变形,极能抵抗磨损,使用年限长。木性好,其珍贵程度可与红木家具相媲美。”
“哦,几块木料都还有这么多学问呢。”大状感叹到。
“世间万物都是学问呢,你呀,就好好学吧。”
装好了门板,关了店门。陈有德让大状拎上早已经准备好了的水果和糕点出了杏花楼。
陈大状询问到:“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你姑妈生病了,住在医院里,我们去看看她。前两天你表舅来到挑水巷给我捎得信。也不清楚得了个什么病,要紧不要紧。唉,人老了,身体不行了,最后什么病也就都出来了。”
陈大状紧跟着父亲,出了巷口。绕过环形的辕门口及镇署衙门,再往北面走上几百米,便到了箭道广场。穿过箭道广场,往东向古城四小的方向径直走到了云兴街,下了东门陡坡东正街,就是环东路,穿过环城东路就是医院了。一路上自行车川流不息,行人各行其所,人们的交通工具主要的是自行车,汽车很少,人来来往,络绎不绝。
前面就是医院了。陈有德带着陈大状到了住院大楼下,正在找寻医院入口怎么上去时,突然一个响亮的叫喊声从人群中响起:“有德,有德。在这呢。”一个衣着工整,微胖形的,留着齐耳短发的六十多岁的老阿姨,正热情的挥着右手喊话呢。
陈有德蹒跚着脚步走上前,老阿姨也笑嘻嘻的快步迎来:“哎呀!有得老弟,来就来啦,怎么还带了东西来啦。儿子都这么大了。”话音未落,父子俩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老阿姨一把手将陈有德和陈大状手里的礼物接了过去。
“走走走,我们家老赵在三楼340病房正等着你呢。”声音拉的老长老高了,害怕医院里其他的行人都听不到似的,便引着父子俩上楼了。陈大状一脸的懵像,在行走中侧过头凑近父亲的耳边小声的说到:“我们不是来看姑妈的吗?”这时老阿姨刚好回头,仍旧热情的招呼着他们。陈有德用胳膊拐了拐陈大状,以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大状也瞬间心领神会,闭了嘴。陈有德用手指了指前面带路的老阿姨说:“这个,你要叫王姨。”大状也礼貌性地问候了声王姨好。很快就到了三楼心胸内科的340单间病房,房间门的左侧醒目的标注着温馨病房四个大字。进了病房,只见一个身着蓝色病服睡衣的头发凌乱花白的小老头安静的躺在床上,正在打着点滴,若不是这点滴在动,整个房间里看不见一点生气,到像是进了停尸间一般。
“老赵啊,你看看是谁来看你啦?”王阿姨的声音依旧带着激动和欢喜。
听见了人的响动进了房间,小老头费力起身,被带路的王阿姨迅速上前去一把扶住,将他慢慢地倚靠了起来。
“哦——是小陈来了啊,谢谢,谢谢。那么多年了,你还惦记着我。”音调有气无力,还带着沙哑。
陈有德看着眼前病床上的这个老人,有气无神,也关切的问候到:“是的,老厂长啊,我来看你啦。”
是啊,多年前因为厂里改制,需要的是机械技术专业人才,不养闲人,而我这个成天只知道写写画画的人来说在厂里就是个不误正业,上不了机床的闲人。通过系列的制度手段,终于把握我给清理出厂了。我曾经托人找了关系又给你送了礼,都不起作用。陈有德多年前的画面在脑海中像电影情节一样一闪而过。
“哎呀!老伴啊,你就少说话了,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你看看,人家小陈呀,还特意带着孩子提着东西来看你了呢!”
这时大状才明白原来这位王阿姨就是眼前这个小老头的妻子,这个病养鸡似的小老头也就是父亲年轻时机械厂工作时候的赵厂长,王阿姨也就是厂长夫人了。
厂长夫人不再让赵厂长多说话,顺便给父子俩倒了杯热水。陈有德父子俩也不好走。
寒暄了一会儿,厂长夫人叮嘱厂长到:“你休息下,人家小陈爷俩还有事呢,我送他们下楼去。”
出了病房,走在楼道里,陈有德问到:“老赵害得是什么病啊,怎么看起来这么虚弱啊?”厂长夫人将右手的食指竖在嘴角中央,示意他不能说和也不打听。
送出了楼,在一楼厂长夫人终于开口了:“有德啊,太感谢你能来啦。谢谢,谢谢你。”陈有德父子俩也是被谢得一脸疑惑。
“不用谢,这是应该的。”陈有德说到。
“我知道你是来看其他病人的,不是来看我们家老赵的。”
“怎么不是,我是来看赵厂长的。”陈有德狡辩的说到。
“只是我们家老赵啊,患的肺癌晚期,现在癌细胞已经全部扩散了,医生说顶多就是活两三个月的事了。”说着声音就开始变得颤抖起来,泪水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啊?嫂子你也别难过了,还是得面对现实啊。相信老厂长是能挺过去的,会好的。”陈有德安慰说。
“你啊,就别安慰我啦。我知道那是迟早的事。”说完厂长夫人抹了抹眼泪从兜里摸出20块钱来递向了父亲陈有德。
“嫂子,你这是干嘛呀?”
厂长夫人用颤微微的声音说:“有德啊,谢谢你。这是你买的看病人的礼品的钱,你收下。我是从三楼的窗户看到你来了,故意跑下楼来把你给请上去的,因为老赵得了这个病,我们也不敢告诉他,怕他心情更加承受不了。自从住进了这个病房,他就天天盼着能有个同事来看看他。没想到今天你来啦,所以把你请上去,也算是了了他一件心事吧……你也知道,老赵当领导期间做事常常得罪人,更何况现在也下来了,不在位置上了,现在患病了,怎么会有人来看他呢。”说完又是一阵眼泪下来了。
陈有德忙伸出双手,将厂长夫人递来的二十元钱给推了回去说:“我就是来看老厂长的,听人说他生病了,只是到了楼下不知道在几楼,正在徘徊呢,你就召唤我们了。”说罢,让厂长夫人收回了钱,道了别,带着大状径直离开了医院。
“爹,我们还没有去看姑妈呢?”
“知道,我们这就去卖点儿东西,又去住院部的二楼……”
岁月磨人,又过了几个春秋。陈有德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突发心梗,还没有来得及送医院进行抢救就过气了。永久的离开了挑水巷,离开了他躬耕一生的代写铺,只留下了陈大状和杏花楼。为了生计,陈大状不得不接收和继承了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的财产与衣钵。那段日子,大状过得昏天黑地,也学会了酗酒,整天整夜的买醉,仿佛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才能找到自己的主心骨,找回那个曾经的自己。
一个秋窗风雨夕的夜晚,像一滩稀泥一样醉倒在堆满古典文学丛书中的大状慢慢醒来,透过木门的夹缝陈大状看到星空缀满天际,伴了这挑水巷微弱的路灯,仿佛看见对面的杏花正在这个秋天的夜空中悄然盛开,甚是迷人。不由得吟诵起了:“秋风里许杏花开,杏树傍边醉客来。共待夜深听一曲,醒人骑马断肠回。”
又是一度春风起。惠风和畅,杏花盛开。早起,大状板板正正的穿上了他现在一成不变的,早已经洗得退了色的白色西服,里面的白色的衬衫也已经发黄,打了一条鲜红色的领带,格外耀眼。大状也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了,却依旧壮实,因为长期穿着这一套衣服,时间久了,难免变形,陈大状着了这一生的装束就愈发地显得肥胖了。下了楼,大状向往常一样正在取下门板,便听到胡锁匠向他喊到:“陈大状,中状元喽。”大状回过身来,只见锁匠笑容堆满了脸,笑呵呵的望着他,头发斑白散乱、身体销瘦、衣着陈旧,向着巷子的西边推着他那套修锁配电筒的工具车从青石路上,径直行走在了挑水巷的巷尾,原来锁匠早已经从巷头移动到了巷尾,原来锁匠也都已经老了……
开了杏花楼的门,大状走向对面的迟家大院,看见院门紧锁,长久无人问津。雕花的老木门上飞禽走兽、形态逼真;鱼戏荷莲、热闹非凡;墙绘幻境、精彩纷呈。大状拿了梯子靠在院墙上,自己爬上去摘了两枝杏花便下来了。这杏花还夹带着露水呢,好不新鲜啊。大状双手捧着这巷子里开出来的杏花,上了杏花楼的二层小楼,将摘来的杏花又一次插在了那个空置许久的花瓶里。睹花思人,不知陈大状又想起了谁?
插完花,下了楼。巷内过往的行人稀少,陈大状独自行走在挑水巷子里。走到了西边的巷尾,只见锁匠满脸布满了岁月的沧桑与纹路,头发依然凌乱而斑白,斜跨着脚,坐靠着配钥匙的工具打起了瞌睡,长年累月的蹲守,似乎锁匠所要开启的,也许是某个人的心的锁孔。挑水的人不见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的发展,是否有那一天代写铺和杏花楼也会消失不见了。
陈大状来来回回地行走在挑水巷的青石板上,最后还是停在了自家杏花楼的矮楼前,看着小楼的窗户上花瓶里的那两枝娇艳欲滴的,缀满枝头的杏花正在这场春天的花事中盛放。大状情不自禁的想到挑水巷犹如一条长长的扁担,这长长的扁担像极了这条铺满青石板的、蜿蜒的巷子,爬满了岁月的沧桑与忧愁。巷头挑着锁匠的前半生,巷尾又挑起了锁匠的后半生,而自己仿佛变成了那个站立在巷子中间挑水的那个人,整条巷道都挑着他鲜红的梦想和湿漉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