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小说)
郁枫
从河堤上晨跑回来,在桥头热米皮店吃过热米皮,抬头望着明朗的天色,刘诗雨心情好极。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泡桐树的花落下来,一朵又一朵。整个四合院静得能听见泡桐花跌落地上的声音——噔,很轻,很有节奏感。年老的妇人——好像是他的母亲,又好像是村里那个101岁的老婆婆。他详细的分辨,母亲没有那样老太龙钟,老婆婆没有那样耳聪目明。她蜷缩在一把做工粗糙的折叠椅里,微微的闭上眼睛,用心判断着花朵落下的间隔和触地的声音——一朵、两朵、三朵。每一次跌落,花朵都有疼痛,都会使满院浓郁的馨香震颤一下。有时候,她嘬撮嘴唇,翕动鼻翼,脸上密致的皱纹就微微收缩一下,然后又慢慢的松弛开来。几只麻雀在她脚前跳着,并伺机啄一口她面前一个瓷盘里的馍渣,甚至有一只站在她的茶缸边上想喝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她并不惊动它们,她觉得它们是她最好的玩伴,没有它们,她的日子将是多么孤单。这是谁的日子,是老奶奶的日子还是母亲的日子。她觉得那样安静的日子美极了。
要过马路了。城市正在修立交桥,他小心翼翼的站在路边,等绿灯。绿灯亮了,他向前走了一点,看见一辆右转的中巴客运车慢慢驶过来,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向后退了退,几乎靠在了道路施工竖起的铁皮围栏上。汽车转弯小了,突然向前冲了一下。他感到某种危险正在靠近。他几乎要贴上汽车的箱板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脑子清醒无比。他使劲地用右手拍打汽车箱板并大声呼喊:“停车,停车,要出人命了!”车厢板已经把他和施工竖起的铁皮围栏挤在了一起,他无法抽身——腿被夹在固定铁皮板的水泥墩和车轮之间。他是不是被车子卷着转了方向?他看到他的脚被车胎压过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腿被夹断了。他看见自己被夹成了一张薄纸片,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一阵人声的嘈杂:
“轧住人了!”
“赶快将人从轮子下弄出来。”
“你他妈的是怎么开的车?!”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慢慢地有了意识。他躺在地上,眼里的人都倒着,有警察、司机、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他的腿还在车轮和水泥墩之间夹着。他没有动弹,他不能接受自己被车撞了的事实。也不能够相信自己还活着的事实。他慢慢地动了动自己的右腿,发现脚指还有感觉,再动动自己的右手,分明看见自己的手也活动自如。但他不能确定,腿是不是被轧断了。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脑子里继续着自己刚才的故事:
是母亲吧,应该是母亲。她端着簸箕在阳光下捡着豆子,是黄豆还是红豆,他不能确定。但还是那个四合院,还是泡桐花盛开,满院弥香。那香气使人昏昏欲睡。太阳很温暖,将屋檐上的瓦楞清晰的印在院子中间。怎么又是那位老奶奶,她喝了一口水,又继续低头打瞌睡。她的日子就是打瞌睡吗?她的生命就是这样慢慢地被时光剥蚀吗?她走路的样子是什么样的。妈妈走路的时候,背是有点驼的,一双小脚和弯曲的膝盖,构成一个大大的“○”型,背着背篓的时候显得很吃力。记得她总是在收工后落在人后,躲进玉米地里割草,然后卖给公社交流会上卖牲口的人,卖的钱会拿出来五分交给他,让他买西瓜吃。他会转遍镇子上的整个街道,买一块比较大的西瓜,然后先用舌头舔着——因为大块的西瓜都不是熟的很好的西瓜,有时候会有点发酸发涩。
“是平安保险公司吗,我出交通事故了,请你们速到事故现场!”一听就是司机的声音。
“是急救中心吗,宝十桥发生了交通事故,请你们前来救援!”还是司机的声音。
他看见执勤的交警已经在拍照。那一定是照上了自己躺在地上毫无尊严的样子——头发蓬乱,运动服上沾满尘土,裤腿划破,有殷红的血从手背和脚裸流出来。他没有动,也没有制止。他觉得自己站在自己的身体之外。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腿伤的怎样。他冒出一个念头,他的腿断了,也许会残疾,他不能跑步了。跑步是他这一生最喜爱的运动,她都跑了39年了,几乎是风雨无阻。如果不能跑步,他的人生会少了许多快乐。还有的他的手,他想到自己的的手能写出很美的诗歌,很美的书法,如果手坏了,该怎么办呢?
有人开始从车底下把他抬出来,把他放在大桥边的人行道上。他还是尽量平躺着,一点都不敢动弹。司机从车上拿下一张坐垫垫在他头下,他看起来有了一点舒服的样子。他看着天空,很蓝很深邃。
救护车来了,就有警察过来问他:“你能坐起来吗?”
他没有回答,动了动身体,除过右脚和小腿有点麻木和疼痛之外,别的地方好像没什么不正常。他在别人的辅助下,坐在了大桥的道沿上,右脚悬在空中。这会,他觉得自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他看见那个熟悉的人是他原先的部下。还有三个警察拿着相机,皮卷尺之类的勘测工具。司机很瘦,脸窄长,头发乌黑。他一脸的恐慌。救护车车门打开,下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一男一女。从服饰可以看出,男的是医生,女的是护士。他原先的部下和一位警察将他架上车。司机还在忙着给老板打电话。
“谁跟去医院?”护士问。
大家都面面相觑。
“你跟我们去医院,你是肇事者,你不去人家怎么看病?”护士指着司机,厉声说道。
“我只是打工的,要叫老板去。”司机回答。
“胡扯,你是肇事者,你倒说了个轻巧!”男医生也很生气。
“我得将车挪开,还得找地方将车停下,不能影响交通。”司机解释着将目光投向警察。
“那售票员呢,还有什么人?”护士追问。
“车上就我一个人,老板一会就到。”司机回答说。
“那你先拿些费用,抢救要用钱的。”护士对司机说。
“我是司机,我没钱。得等老板,我给老板打过电话了,他一个小时内就能赶到”司机回答。
“简直是扯淡!一个小时出人命了谁负责?”护士对司机的回答很不满意,语气愤怒。
“我也是出门锻炼,没带手机没带钱。借你的手机给我爱人打个电话,叫她去医院。”刘诗雨对司机说了爱人的电话,并告诉她锻炼路上出了一点小意外,让她迅速赶到渭城市人民医院。
“你就先将人拉去看病,这是运营车,不会少你门们!”警察对护士说道。
“你懂个屁,没钱什么都干不了,人去了也是在那躺着。”护士说完,使劲带上车门,喊了一声,“开车!”汽车拉着警报离开了。
一个护士推着轮椅来到打开的车门前,车上的医生护士将刘诗雨扶上轮椅推进急诊室。刘诗雨躺在一张急救床上。有护士过来问他姓名,住址,电话,并为他测了血压。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刘诗雨突然觉得很放松。与其说没有逼仄和忙碌的时光很美好,倒不如说那种半死亡状态的感觉很美好。
那个听炮桐花落的老奶奶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101岁的老奶奶坚持在天气好的下午送曾孙的两个孩子上学。这一天中午饭,她对孙媳妇说,她今天怎么特么想吃肉夹馍。孙媳妇就赶紧让曾孙去街道买。老奶奶很过瘾的吃完肉夹馍,对曾孙媳妇说,她有点困,想睡一会,到送孩子上学的时候她自然会醒。到孩子上学时候,老奶奶还没醒,孙媳妇朝屋子里喊:‘婆呀,该送孩子们上学了!’屋子里没动静,孙媳妇就进屋去看,她感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走近一看,奶奶没有了一丝气息。她就朝屋外喊:“娘,娘,奶奶走了!”
这个情节是哥哥讲给他的。末了,哥哥加上一句,“老奶奶一生善良,无疾而终。全村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无病无灾,死得安详平静。”
妈妈躺在炕上,严重的肺气肿已经使她气若游丝,不能说上一句完整的话。哥哥走进隔壁的屋子,对还在认真复习准备考试的他说:“兄弟,你快过去,妈好像要走了。”他跟着哥哥来到妈妈的房间,坐在炕沿上。妈妈睁开眼睛,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但很清楚地说:“孩子,别那么累了,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天天在学习,歇歇吧,别累坏了身体!”这是妈妈留给他的最后遗言,也是妈妈活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那时候,他正在准备执业药师考试。妈妈下葬的那一天,也是他考试的日子。他原想说服哥哥去参加考试的。话刚一出口,就被当中学校长的六叔家的堂哥给噎回去了:“你就是考上博士,也没有年龄优势了!试明年还可以再考,可妈妈只有一个。她从此就和我们阴阳两隔了!”他最终没去考试,他也再没有参加执业药师考试。他让自己放松下来,他选择了自己热爱的书法和写作。至今,他并没有后悔,他觉得自己过得很惬意。
妻子来了,很慌张,他尽量笑着告诉她,应该没多大的事。
很好的朋友来了,站在他的救护床旁边,劝他不要担心害怕。
车老板两口来了,一脸的厚道,一脸的真诚。
他觉得很踏实。
接着是护士推着轮椅带他去做各种检查,后边跟着妻子、朋友和车老板两口。
他被平坦着放在上CT检查床上。大夫叫他闭上眼睛,他觉得一道红光从他的眼皮上慢慢滑过。他看见老奶奶和妈妈进入时光深处的背影,慢慢的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了两个小黑点,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CT检查结果正常。
B超检查结果正常。
X光检查正常。
没有骨折,没有内伤,只是脚裸外伤,腿部肌肉挤压伤。他有点不相信,他印象中是中巴客车将自己夹在了车厢和施工的铁皮围栏之间,好像卷着转了半个圈。他拼命的拍打车体,好像并没有人听见,他看见车轮逼过来。他醒来时,他的腿还被死死的地夹在车轮和水泥墩之间。
他有点喜出望外,他笑着对大家说:“我是不是在死亡的边缘转了一圈?”
“这是万幸,感谢老天爷吧,这是上天对你的眷顾。”妻子说。
“真好,有惊无险。也算是人生的一个警示。”朋友说。
“我好想突然懂得了生命的珍贵,突然热爱起生活了。”刘诗雨自嘲道。
“十年前,我失去了我的小女儿。我一夜之间老了有十岁。”车老板说。
没有人问车老板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大家都知道,他能说出这件事,就一定是需要许多时间对痛苦的消解。他话虽说得平静,但那种疼痛一定是深深地埋在心底的。
大夫只开给他一盒止痛药,一盒活血化瘀的药。他就坐着车老板开着的撞了他的那辆中巴车回到了家里。
好朋友一直陪他到中午饭前才走。
西安的朋友发来微信要他对她朋友的开业宣传策划提出意见,他就让媳妇拿来笔纸,将修改意见写在纸上。因为字迹潦草,他告诉朋友出了点状况,没办法用电脑写整齐。
朋友急迫地问了他的车祸经过。然后说,你太善良了,是上苍的警示,让你更加善良地活着。
他回复:我一定继续善良、更加善良地活着!
他放松身体,躺在沙发上。他闻见从灶房里飘出的酸汤面的酸香。他看见灶房玻璃橱窗后妻子的忙碌的身影,眼眶热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