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范宗科的头像

范宗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1/15
分享

最后的剪板工

最后的剪板工(小说)

郁枫

张根换是雍城宏宸汽车零部件有限公司的剪板工。自2010年起,很多个年头了,他一直都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因其岗位的重要性,公司上下都对他高看一眼,他自己也很有成就感。

具体来说,剪板就是把六毫米以下的钢板,在剪板机上剪裁成适合磨具冲压的各种形状,然后通过几道或多道冲压工序,把钢板制成设计图纸要求的汽车零部件。操作剪板机的人,人们就习惯地称他为剪板工。

张根换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而他工作的雍城宏宸汽车零部件有限公司也就建在他所在的村子的土地上,老板也是和他一样的青年农民。

2009年的时候,村子里一个叫李宏宸的年轻人,在自家的承包地垒起红砖围墙,盖了几间两面流水的瓦房,买来几台二手冲压机,又建设了一条喷漆生产线,堂而皇之地搞起了汽车零部件生产,一时间,把整个村子搅得风生水起。这时候的张根换,也在外跑生意,虽然头脑灵活,眼光不错,但却最终没能挣到多少钱。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因为运气不好,再加上没有足够启动资金,无法轰轰烈地干一番事业。次年初,他再次从外边铩羽而归,正赶上宏宸汽车零部件公司招工,他就成了宏宸汽车零部件公司的工人。

那一年,张根换已经45岁。开始,他是在喷漆线上给汽车电瓶箱盖喷漆。这种工种基本上属于暴露性作业,除过戴上一只口罩外,就没有别的防护措施。一个班下来,身上裸露的地方吸附的黑色、黄色的化学颜料粉末,几天都洗不掉,吸入肺部的粉末,那就更难清除了。但那个时候,人们自我防护意识很差,最主要的还是,找一份在家门口挣工资的工作的确不易。张根换年轻,能吃苦,更关键的是他有两个儿子,上学吃饭看病都得花钱,还有家里的日常用度都需要钱,没钱活不下去啊!所以,他必须比别人更能忍,更能吃苦,才可能在工厂里待下去。张根换不乏这种品质。很快,他在工作中表现出来的认真、坚持、智慧被老板所认可。他几乎成了老板开职工大会必须表扬的、全公司职工的学习榜样。老板很器重他,让他负责喷粉车间的管理工作。

那一年,汽车电瓶箱盖给公司挣得了可观的利润,公司根据汽车零部件生产的市场需求,扩大再生产。宏宸汽车零部件公司花了30多万元,买回来一台崭新的300吨的剪板机,张根换有幸成为剪板工。

张根换的文化并不高,但他做事肯动脑子,也很有聪明才智。每次接到了剪板任务,他都是拿着一个样板在钢板上比比划划,然后找出最节省原材料的剪板方法。有人就嘲笑他,“人家老板都不心疼,你瞎操的什么心?省钱也不给你分一分。”张根换不解释,不争辩,我行我素,在他心里,老板挣钱不容易,老板挣了钱,工人才能挣到钱。

他默默地做着,做得仔细认真,在剪板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使自己成为工厂离不开的人。

操作剪板机一般要两位工人,一位是主剪,一位是辅助。主剪是掌握机器的人——脚底下是机器的开关。当做好了裁剪的长度宽度定位,剩下的工作就是给机器喂料。可以这么说,定位是技术活,喂料是体力活。那么,张根换就是集技术和体力于一体的优秀剪板工。

那时候的宏宸汽车零部件公司,剪板机几乎制约着公司多一半的冲压零部件生产。张根换除了正常上班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加班三两个小时。如果剪板机停下来,工厂就会处于半停产的状态。由于剪板机岗位是计件工资,所以,张根换就成了全公司收入最高的人。一般的月份,他的工资都会在6000元以上,活路多的月份,他的工资多的时候会超过8000元。工人们都眼红他,但都也知道自己根本干不了那种工作。首先是技术过不了关,再就是体力支撑不了。所以,大家都服他,尊敬他。但他从来都不是会飘的人,越是有成绩,就越低调。

张根换总是穿着一件当做工作服的旧夹克衫,一条宽大的牛仔裤,脖子上扎一条白毛巾,尤其是夏天,不时从车间出来,到自来水管上摆毛巾,“咕噜咕噜”地往肚子里灌凉水。他的夹克衫的脊背春夏秋冬都没有干过,总是洇湿一大片。夏天的时候几乎腰部以上都粘到了身上。

几年来,他的几任助手都辞职而去,辞职的原因只有一条,就是剪板工太累。张根换听到这话就默然一笑,低声地嘟噜一句:“这世界上的钱哪有好挣的。咱没有生在有钱人家里,就是吃苦的命,连苦都吃不了,还能过好日子?除非中奖票!”

工厂的生意越来越好,每月要整车购进二三百吨的钢板。一块钢板一般都25米长,2.5米宽,重量在一吨到三五吨之间,原先是由公司几个较年轻男职工轮流加班卸车,后来大家都嫌加班费少,且都在晚上卸车,黑灯瞎火,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安全事故,所以,都借口家里有事,能躲就躲了。到后来,卸车就成了张根换一个人的事了。当然,张根焕一个人也卸不了车,但他会想办法动员一名员工帮他忙,加班费对半分。帮他忙的人觉得他该多得,但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你我一个人也弄不了,大家一样出力,就应该一样拿钱!”

冬季到开春,是公司工作最繁忙的时候,每到中午吃饭时间,就看见张根换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一扑踏坐在宿舍门外,将两条腿伸的直直的,脊背靠在窗户下的砖墙上,端着一只大老碗,“呼啦呼啦”地咥面条。中午这一顿,他至少要咥两碗捞面,外加一个馒头,一碗面汤。然后,碗往脚头一放,低着头“刺啦刺啦”地扯起了酣声。春天的时候,寒风一吹,他的身一抽搐一下,鼾声突然中断,但不过一会,鼾声再次起了,比刚才更胜。

这种场景有几次被老板看见。老板心疼他,就把他叫醒,让他到宿舍去睡。他睁开眼对着老板笑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进了宿舍,身子一歪,和衣倒在床上,眼皮重重地、快速地粘在了一起。

张根换虽然有家,但实际上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每天三顿饭都吃在公司。他的两个儿子先后上完技校,都去西安打工了。妻子去北京打工,连续四年都没有回家。据他自己讲,妻子是在给北京的某个单位做网管,工作忙得不开交,每月工资不算奖金也得有5000往上。同事中有人背后议论,说是他的妻子在北京是给人当住家保姆。这些没底没面的话,当然拿不到桌面上来对证。不管怎么说,张根换一个人居家,这的确是事实。张根换也很想妻子待在自己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总还会有些生理需求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两个儿子,大的23,小的22岁,在农村,早都到了找媳妇的年纪。在他们的村子里,现在找媳妇,最低的条件就是在县城要有商品房,要有一部小车,彩礼至少也要个10来万,不设法挣钱,行吗?

工厂的生意看起来红红火火,但上游企业拖欠货款十分严重。老板李宏宸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最揪心的就是没钱给工人发工资。每年夏收和秋播、学生开学,工人们没钱,小麦收不回来,土地无法耕种,孩子无法入学。李宏宸也是农民出身,深知职工的难处,就临时在社会上高息借款,给工人先付一部分工资,渡过难关。工厂里的工资在张根换的印象中,好像从来没有按时发过,少则拖欠一月,多则拖欠四月,但从来没有赖过账。记得有一次,公司一下子拖欠工人的半年的工资。一遇到拖欠工资,有些家境不好的工人就穷的猴急,跟老板睁硬眼。要不出言不逊,守到老板办公室閙活;要不,就给老板摆难看,干脆就不来上班。为了我保证生产,公司总经理骑着自行车东家进、西家出的往公司叫人。每每这时候,涨工资、发工资的事便成了上班的条件。张根换从不参与这种事,一个人该干啥干啥,心不急,气不燥。他那本来就精瘦的脸,总挂着一种揶揄的表情,似有一种玩世不恭,似有一种不屑一顾。干活的时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鼓起两个肌肉疙瘩,随着身体的动作,紧一阵松一阵。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给他做助手,他就一个人干,只是吊钢板的时候,找个人搭把手。也有人希望张根换能够发一次脾气,把剪板机停上几天,这样,工厂就势必要停工,挟持老板就更有条件。可张根换并没有那样做,他对给他出点子的工友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做人要有良心。没有这间工厂,我们在家门口能挣到钱?这是个知识大爆炸的时代,就我们这小学初中水平,出去给人家生意人提鞋带,人家都不要。老板有难处,我们干好活不难为他才是!”出点子的人先是觉得他做人太死板,没心眼,后来就觉得他说的也在理,也就不再跟着嘈嘈发工资的事了。

张根换平时干活绝不吸烟,只有在工间休息时,会燃着一支烟。但也不像别人那样地吞云驾雾,而是吸两口,就把烟卷叼在嘴唇上,任其自然而然地燃烧,这时候,青烟很细、很柔然的打着弯上升,一点点变淡之后,就消失在空中。他会不时的抬起因劳累而显得肿胀的眼皮,眯着眼望望天空,好像天空里有什么他想看见的东西。有时候下雨,他就站在车间门口抽烟,在把烟叼在嘴唇的当口,随性随意地向前跨几步,将自己暴露在雨地里,扬起脸,半张着嘴,刻意地让雨滴打在脸上,落在嘴里。同事们逗他开心:“张师,是不是想老婆了?”他会回报人家一个微笑:“每天都这么精疲力尽,给个姑娘都没办法。”他也不望他人,继续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不过,有老婆搂着,暖暖被窝,也不觉得孤单了!”

宏宸汽车零部件公司,专门为秦汽集团做配套,和其旗下的五个子公司有零部件加工合作关系。从本质讲,它就是秦汽集团几个子公司的代工厂。它所生产的汽车零部件不存在市场销售问题,生产计划完全是按照上游企业下达的生产计划实施生产的。虽然产品没有销售难度,但市场狭窄,渠道单一,秦汽集团的需求,直接关乎宏宸的生死存亡。秦汽集团生产任务紧,宏宸就得天天加班;秦汽集团销售不畅,它的生产计划就大打折扣。其中有两年,9到11月份,秦汽集团职工放长假、轮换上班,宏宸就只能减少计划,继续上班,维持基本的生产能力,积攒库存。那时候,老板李宏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放假,生产的东西压在库里,占用本来就很紧缺的资金;放假吧,等收假的时候,工人早都流失了,连正常生产都没办法维持。其实,那时候宏宸汽车零部件公司的工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干一天活拿一天工资,不干活就没有工资,工人也不交“五险一金”。不想干,也就口头打个招呼而已。再加上那个时候已经拖欠了工人几个月工资,所以,好些个工人就不来上班了。工厂里死气沉沉,人们连说笑话的劲都没有了。大家得过且过,为的是能够等到工厂要回货款,结清拖他们的工资。

张根换没有走,一如既往的上班。这使老板李宏宸很感动。李宏宸曾经动情地对张根换说:“张师傅,感谢你在工厂最艰难的时候没有离开。困难是暂时的,我李宏宸绝对不会轻易地倒下去。等我们工厂发展壮大了,你张师就是功臣。我绝不会亏待你!”

张根换笑笑,脸上规则的皱纹向眼角和嘴角集中,随着笑容的消失而慢慢舒展。

“张总,什么功臣不功臣,我就是个干活的,有一把冷力气么。大家都有难处,互相帮衬着,也就挺过去了。”他自嘲地笑一笑,脸上有了腼腆的表情,“放心,我不会离开工厂的。我这个人,没有大能耐,但还算厚道。”

刘宏宸没有再说话,使劲地拍了拍张根换的肩膀,抿着嘴,把脸扭向一边,眼里有了泪花。

张根换与别的工人不同的是,他太有生意头脑了。他除过在工厂上班外,在家里还有其他的营生。他在家里有一个绱鞋的机器,还有一个碾辣子的电动碾子。只要工厂活路不忙,他下午在工厂吃完饭就即刻回家,那时候,周围村落等着绱鞋、砸辣面的女人们已经等在他家门口了。他便泡上一杯茶,打开电视,边看电视边工作。这样的营生,现金交易,每月挣的钱少说也有千把来块。即使在工厂最忙的时候,他即使少睡觉,也要按时把乡亲们的活计给赶出来。所以,别人没有钱花的时候,他却手头方便,等工厂一次结清工资的时候,他竟然攒了个一笔可观的存款。

夏天的时候,公司院子里来了一只流浪狗。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张根换仰八叉靠在墙上吃面。眼皮一撩,看见正对面蹲着一只脏兮兮、瘦恰恰的一只狗。这狗长得不难看,全身棕色,额头、爪子和尾巴尖都是白色,眼圈也是两坨基本对称的黑色,眼睛竟然如杏核般双而圆,黑而亮。那狗直盯着张根换。张根换正寂寞无聊着,挑起一条面,嘴里嘣出一句陕普:“哎,伙计,你的哪个部分的?”狗支棱起耳朵,微微战动了几下,“呜”地叫了一声。张根换将那条面扔在离自己不远的房檐台下,狗盯着面条一直看,就是不过来吃。

“你真是不知好歹,我这没黑没明的干一天活,也就只能吃面条。给你面条,你还不吃,你倒是主贵的很。”这句话,张根换说的是地道的陕西方言。狗又“呜”地叫了一声,然后,试探着走过来,叼起面条跑得远一点,很快地吃了面条,再重新回来。如此反复几次,干脆,张根换找来一块瓦片,将碗里的面全挑给了狗。“吃吧,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可怜的命命子。”

以后几天,狗就留在了工厂。上班的时候,会跟在来上班的张根换身后。张根换一进车间,它就打住脚步,蹲在车间门口,等张根焕开始工作了,它才悠悠然地到院子里各处转悠。张根换工间休息在车间门口抽烟的时候,狗就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蹲在张根换身旁。张根换就会逗着狗说话。

有一天,老板李宏宸叫张根换临时去送货,顺带将狗带走扔了。张根换就给狗放了食物,哄着将狗抓住,装进一只编织袋内,和货物一起装在车上。一路上,张根换心里很内疚,他觉得自己哄一只狗和哄一个人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觉得自己卑鄙至极,是骗子,是小人,没得人性。半路上,他让司机将车停在高速公路的应急道上,取下编织袋,解开袋子口,将狗放在高速公路护栏外。他对狗说:“咱哥俩也算有相识的缘分,但老板的命令我不得不执行。我也只是个靠体力换饭吃的人,如果老板不要我,我就和你是一样的命了。但出门在外,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我现在把你放在半道上,如果咱俩缘分未尽,你就自个再回工厂。如果你自个回不去,那咱们缘分就尽了,你也别怪我情薄。我这样做是为了対得住自己的良心,能不能回去厂里,就看你的造化了。走吧!”狗蹲在路沿上,“呜”了一声,并没有走。

上车前,张根换回头看了一眼还蹲在路沿的狗,嘟囔了一句:“这狗跟我一样可怜!”

三天后,狗竟然又回到了工厂。

张根换就找老板说情,要求将狗留下来,正好工厂里也缺个看家护院的狗。

狗留了下来,慢慢的成了一条尽职尽责的好狗。

冬天,狗发情的时候,在工厂的院子里的墙角和一条公狗连在了一起,有个年轻同事几次捡起砖头块,砸得狗吱哇乱叫。张根换看见了,骂了一句:“它就是个畜生,碍你眼,你不要看么,非要搅扰人家的好事!咋,你心里上火哪!?”那个同事扔掉刚举起来的砖头,满脸通红。

张根换觉得自己话丑了,就对年轻同事笑笑,道,“畜生比人有一点好,它们可以不分时间地点想受活就受活!”然后,深深地“嗨”了一声,又苦笑了一下。“咱这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连女人都忘了!”

这年春节前,张根换兴奋地对工友们说:“我媳妇今年过年要回家了,这次回来要多待些日子,春节我邀请大家去我家喝西凤酒!”

正月初九,他邀请了十几位工友,热热闹闹地来到他家,做了一大桌子菜,喝了他存了许多年的两瓶西凤酒。他的媳妇,忙前忙后,礼貌周全,说话和气,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工友回到公司说:“人家张师的媳妇长得好看哩,大波浪,短皮裙,时尚的羊毛衫,到膝盖的皮靴,眉毛弯弯,眼睛贼亮,银盘大脸,撇的是京腔。没有农村人的一点影儿。”

张根换听到人家夸自己媳妇,笑得合不拢嘴,见人就散香烟。

张根换从正月初六上班后,就不再在公司灶上吃饭了,也不像过去那样抢着加班了,到点就回家,偶尔还要请一会假。有人凑到他耳根,问:“张哥,悠着点,剪板也需要力气,不要像吕布一样手无执戟之力!”

张根换哈哈一笑:“三年等一个闰腊月,咱能错过机会!?咱浑身除了劲没有别的!”他递给同事一支香烟:“兄弟,味道好着呢!”

正月十五一过,张根换媳妇又去了北京。张根换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工厂活路越来越多,他也就越来越忙。忙了好啊!忙了能多挣钱,忙了时间过得快,忙了脑子就空了。不忙才愁人呢!

一天下午下班前,老板找到张根换,告诉他,明天早上来早点,要卸两车货。

翌日早晨,张根换比以往提前半小时赶到厂里。

厂门口停着两辆半挂车,车上蒙着大帆布,看得出下边高高低低箱子状物体。因为老板还没来,他就绕着汽车转了一圈,然后爬上前车的后箱板,掀起帆布的一角往里看,都是包装很好的大木箱。这时候,后车驾驶室的门开了,司机揉着眼睛探出半个身子问他:“师傅,宏宸汽车零部件公司在哪?”

“这就是啊!”张根焕一松手从车上跳下来,指着门墩上的一块钛金板牌子,道,“你们没看见公司的牌子?”

“嗨,我说师傅,你们工厂招牌也忒小了,得用放大镜看吧?”司机师傅开心地笑起来,“我就说,能买起这么贵重设备的工厂,应该有些规模的,可是我们凌晨跟着导航走到这,就是找不到公司。黑灯瞎火的也没个人,老板电话关机,就在车里睡觉了。”

“那你们还没有吃早饭吧?”不等司机回答,张根换就自作决定,“师傅,先跟我到村头上吃饭!尝尝我们雍城的名吃“豆花泡馍”!吃完饭你们就将车倒进院子,然后你们就到公司的客房睡觉,卸车的事,包在我身上。”

在吃豆花泡的摊位上,张根换碰见了和自己公司的同事王洪祥。王洪祥一看见张根换,就招手叫他坐过来。张根换安排好四位司机,给摊主作了交待,就过来坐在王洪祥旁边。王洪祥是一位多嘴多舌的人,与自己有关无关的事,都爱打听个根由。等张根换坐定,他就低声问他:“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给咱厂子拉货的司机师傅。”

“拉的什么货?”

“好像是大机器,看堆坨挺大的,听司机师傅说挺贵重的。”

“哦,”王洪祥作思索状,眉头蹙一下,松一下,“好像前几天公司管技术的老甫说过激光切割机的事,会不会就是激光切割机?”

“也许吧,管那么多事干啥,累不累啊?”张根换就烦王洪祥管闲事的执拗劲。

王洪祥不再作声。这时候张根换的豆花泡也端到了跟前。王洪祥已经吃完了,却不急着走,顺手掏出一根香烟点上,悠然地吸了一口,脸上浮起舒坦的表情。突然压低声音道:“老哥,你这个月的工资肯定上万了吧?还是你老哥牛,你的剪板机一停下,连老板都要着急!”

“去去去,吃饱了就回厂上班去,哪来那么多闲球话。不说话能把你憋死。”王洪祥一看张根换不耐烦,也就打住了话头。

八点多钟的时候,老板李宏宸才开着车来到公司。他一看见张根换,就嚷嚷着:“张师,你先去对门商店买一挂一万头的鞭炮,再买10个大雷子,最大的那种。”

8点49分,老板喊张根换和几位员工开始放炮。一时间,鞭炮夹着雷子,硝烟四起,爆炸声似爆豆子一般,噼噼啪啪,好生热闹。宏宸公司的每一次爆竹声,都是向整个村子宣示,宏宸汽车零部件公司又添喜事了。多少年来,这个宏宸汽车零部件公司,使这块沉寂太久的土地觉醒了,有了生气,有了活力,有了向上的不可阻挡的力量。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进步,许多的农村人,因此看到了自己的命运,看到了生活的新希望。

硝烟散尽,太阳像被抹布擦洗过一般,澄明鲜亮,光线如针刺般锋利,带着深秋的润洁、潮湿,落在人们的脸上身上,使人感到无限的温暖。

张根换带着两位年轻人攀上卡车,摆弄着吊车的挂钩,挂住已经穿好钢丝绳的大木箱,然后大喊一声:“起吊!”钢丝绳慢慢地绷紧,钢丝绳勒紧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大木箱被吊车轻轻地吊起在空中,离开车厢,然后缓缓地摆放在院子里。

整整用了一上午时间,张根换他们才卸完两车机器。

中午饭时,老板拎着四个凉菜一瓶西凤酒对张根换说:“张师,谢谢你啊,喝几杯,给你和年轻人解解乏!”

因为张根换干活有技巧,有点子,有眼色,随后一周,张根换被老板点名派去协助厂家技术人员安装激光切割机,同去的还有技术总管甫成竹。

张根换操心着自己的剪板工作,就试探性地对老板李宏宸说:“老板,我去帮忙安机器,那剪板机谁来开?”

“是这,最近秦汽集团的计划不多,咱们库存的常用零部件量还不少,剪板机上的活可以先放一放,你和老甫俩就专心地配合厂方的机器安装。”转身离开时,又打住脚步,“新机器安好了,你老哥也就可以轻松轻松了,再也不必加班加点,没黑没明的辛苦了。”

张根换不大明白老板的意思,但他相信,这个机器一定是好东西。

一次吃午饭的时候,甫成竹就新机器这个话题给张根换和在职工灶吃饭的同事进行了一次科普:

“老板这次买回来的机器全名叫激光切割机。这个机器,可以切透6毫米以下的钢板。当然,功率再大一些的,可以切透更厚的钢板。这机器,我在渭城市的光明机械加工厂见过,”甫成竹舒缓语气,降低声调,脸上闪过自豪的表情,“那次,我和老板一起去渭城市考察这种机器。”接着,恢复了此前讲话的语气,“这台机器,完全是电脑操作,只要将图纸输进去,那切出来的工件毫厘不差。”

“那还有毛刺吗,需要打磨吗?”打磨工王力急切地问。

“你问毛刺啊,我负责任的告诉你,没有毛刺,一丁点也没有。打个比方,将切割的所有工件摞在一起,就像是刀裁的一样整齐。”他觉得自己的比喻不贴切,有失科学风范,就又想了想,补充道:“把所有的工件摞在一起,从正面俯视,就像是一个工件一样。”最终,他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比喻了。

“那照你说,就不用模具了?”模具安装工陈星插话道。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模具还会有,冲压机也会继续用,但大量的将是折弯、组焊工序的增加。我们公司就可以更大、更有技术含量的零部件了,小打小闹的小作坊式的经营模式将成为历史!”甫成竹扭头对着打磨工李老头,“打磨工序会大量减多少,尽可能的减少。”

张根焕始终不说话,这些天,在帮助安装机器的时候,他已经了解了很多切割机的知识,他一直担心,切割机将最终终结他的剪板时代。此刻,他脸上的气色变得越来越冷峻,直至后来脸上浮起一层莫名的怒气!

甫成竹看透了张根换的心思,不想使他受到打击,将语气调到柔和,安慰他道:“我可以负责地说,剪板机会被新机器所取代。新机器不但效率高,而且可以24小时不用停歇,只换人,不停车。”

甫成竹还想继续激光切割机的话题。委实说,他的确是公司里最懂技术,最有知识和眼界的人,但这样的一席话,明显带有卖弄和显摆的成分。张根换几口拨拉完碗里的面条,站起来不温不火的说:“就你能,我就不信,剪板机就没用了!”

甫成竹一时扫兴,不再讲新机器的好处,鼻子“哼哼”两声,“嗨,生什么气呢?这是科学,不是我埋汰谁!技术进步的本质就是淘汰么。说不定那一天,我们的工厂会有自动电焊机,会有机器人呢!我们总有一天都会被机器所淘汰!”说完,摇摇头,去水管上洗碗了。

新机器试车成功,切割出的工件正像甫成竹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很快,公司在网上高薪招聘激光切割机的操作工。连续好几天,公司都有很多大学本科生和职业技术学院的毕业生前来应聘,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了起来。

剪板机上的活路越来越少,张根换被不断地调到别的岗位去帮忙。它似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没有什么价值的人

三个月后,公司买回了第二台激光切割机。

时隔一年,单位买回来了第三台、第四台激光切割机。张根换的剪板机彻底的歇菜了。他现在的工作,只能是卸车,送货、开叉车,取代年事已高的模具工为冲压机装模具,薪酬已经不再是计件工资而是计时工资了。虽然他拿着全公司最高的每天130元的工资,但比起他操作剪板机的时候,工资却减少了一半还多。有一天酒后,一向话少的张根换,突然绝望地大声喊道:“他妈的,咱想叫人家资本家剥削咱呢,却连被剥削的价值都没有了!”说完,他干了大玻璃杯中还剩一半的酒,将玻璃杯“咣”的一声礅在了饭桌上,玻璃杯裂了,划破了他的右手虎口。

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月亮跟着他走,他停了下来,大声喊道:“你能不能不跟着我!我要回家,回家都不行吗!”

接着,跟在他身后护送他的同事听到他喑哑的、衰老的哭泣。

一阵寒风吹来,张根焕的影子歪歪扭扭地飘忽起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