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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宗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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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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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里出发

郁枫

每天早上,柳叶都要和她的姐妹们相约,从北山雅居出发,到郊区的果园去打工。

出了小区的门,下了金羿河西河堤,跨过一个步行桥,再上东河堤,然后向北直行约300米,那里有一个公交汽车站,她们基本上都会在那里乘车。然后,然后向北。公交车像母鸡丢蛋似的,把她们依次丢在不同的车站。这一段,已经是城乡结合部了,有大面积的桃园、杏园、樱桃园、葡萄园、苹果园、梨园、山楂园、猕猴桃园,从春天开始,这里的园子就一茬接一茬的开花,一茬接一茬的结果,然后,就有大量的水果被就近运往城市,或集中发往外地。这样的日子,一直会持续到秋末冬初。经营果园,需要许多的劳动力,柳叶便成了这些劳动力中的一员。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去这些果园打工的,但大约算起,也有三四年的时间了吧。每天早上,她必须准时从这座城市出发。每天晚上,她就像归巢的鸟儿,再回到这座城市。

她们这些姐妹们人手一个手提袋——酒品的包装袋或者牛奶、服装的包装袋。手提袋里装着一个硕大塑料水杯,还有简单的午餐——一个夹着凉拌菜的馒头或者一个装着米饭和些许炒菜的塑料饭盒,有时候会多一个小马扎凳,这基本是她们这群姐妹们标配。柳叶的手提袋有点与众不同,她总是在不同季节提着不同的手提袋,如果不是自己缝制的花布袋,就是将某个包装袋翻过去,再在外面包一层时尚的纯色布料,点缀一个漂亮的贴花。她的手提袋里,始终会装一身干活穿的旧衣服。早上出门时,她必定穿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到园子里再换上干活的穿的旧衣服。她说:“咱虽然不能跟城里的女人比,但也不能埋汰了自己。”对于她而言,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还有高大壮实的腰身,眼角密致的鱼尾纹和嘴角粗深的法令纹,和城里人站在一起,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份特征。姐妹们谐谑她是“黑牡丹”,意即她再打扮也撇不清农村人的身份特征。这种对她有些贬义的称呼,也是姐妹们对自己身份特征的自嘲。柳叶不管这些,她觉得,不管谁,不管是什么身份,自己要有一股心气,该怎么活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

金羿河底靠东河堤边有一个不大的广场,这是他们通过步行便桥后的必经之地。每天早上这里都有许多的城里人在这里锻炼身体——跳广场舞、打太极拳、打羽毛球、在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姐妹们中总有人会唉声叹气,羡慕地看着那些从容不迫锻炼身体的人们,说一句:“唉,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无忧无虑地跳广场舞?”有多事的姐妹就凑过来逗柳叶:“柳叶,再过十年,咱们也就再也干不动了,咱们也要和他们一样跳广场舞。等咱把脸养白养胖了,再在脸上抹上香粉,在嘴上画上口红,不见得就比他们城里人差!”

“是,这是一定的。”有人迎合道。

“可是,我们到了60岁,干不动了,养老金也就百十来块。嗨!咋能和城里人一样?咱们是属“土”的命呢?”有人泄气地说道。

柳叶不做声,眯起眼看了看从楼顶上射在空中的阳光,再看看被遮蔽在巨大的楼房阴影里的姐妹和自己,低下头,有力地迈动脚步。

这个秋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早,河堤底部的芦苇已经泛黄,柳树叶子也苍老了许多,一只孤单的苍鹭掠过河堤,从他们头顶飞过。姐妹们不再说话,脚下响起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他们乘车的公交车站,每天早上都有许多乘车的人,仅凭眼光的交流,就能知道他们都是从这个城市出发去郊区打工的人。每次在这个时间段乘车,几乎整个车厢的多一半都是他们这些打工的人。只是男性比较多,他们有的带着一个磨得很旧的工具箱,或者一把大风钻,或者一把十八磅铁锤。他们都会小心翼翼地将工具放在座位旁边或者座位底下。即使有座位,也不坐着。然后,就会有人大声交谈。柳叶一定是沉默的。她一上车就会在最后排的位置坐下,然后低眉垂目,想自己的心事。有同行的姐妹和她说话,她也就淡淡地抿嘴一笑,压低声音回答。尔后,就会很快恢复到低眉垂目的模样。

这些乘车的人中间,有一个人很特别,膀大腰圆,脸瘦长,皮肤焦黄,留着短胡髭,眉毛疏淡,眼睛大,眼珠黑。他常常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红色牛仔夹克,一条灰白色的牛仔裤,站在一堆人里,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更特别的是,他常常握着一把大风钻,等车的时候,就右手像拄拐棍那样的拄着风钻,左手挎着一个西凤酒的包装袋,一个很大的塑料水瓶总是装着很浑浊的茶水,挣扎着向外探出头来。他总是很有优越感地在自己的高度上,扫视那一堆等车的、各种样貌的打工者。有几次,他和柳叶的目光相遇,竟憨厚地笑了一笑。柳叶觉得这个笑容很温暖,最起码,在这个城市里,这种笑容带着某种力量,使她获得了某种信任和坚定。有时候,她还刻意的去寻找他的目光,他没有出现时,她还会有一点点失望。

柳叶来到这个城市是七年前。那时候,整个村子的人们像中了邪似得向往城市的生活,争先恐后地从生养自己的村庄出走。因为村里的后生们,多数都去了外地打工,那种靠种地生存的真正的农民几乎没有了。真正留在村子的就是上了年纪,没办法再出去打工的人们和那些身有残疾或者生病的人。在她的印象里,村子说空就空了,空得使人心发慌,气发短。村里埋个人都找不到抬棺木的人,更别说八杠十六抬的出殡仪式了。最要命的是,农村的小学校仿佛一夜之间就没了学生,学校的教师说撤走就撤走了。说来也是,村里人宁可把适龄儿童送到城里去上学,也不愿寄宿到镇中心小学校。哪怕小两口当清洁工维持生活,也要让孩子接受城里的教育。

困在土地上的青年人,会无端地生出绝望情绪来。当这种情绪唤起他们寻求解脱的觉悟时,儿子和媳妇对柳叶和丈夫说,在家种地这日子没法过了,再说孩子的教育才是关键大事,咱不能祖祖辈辈都困死在这土地上,到城里去,这毕竟是一条通天大道。更深刻的意思,孩子们并没有讲给他们,那就是,他们要叫自己的孩子像城里人一样的学习、工作、生活,活得像个人样,有体面、有尊严。这些话他们要是说给爷爷,那肯定得挨骂,说给爸爸妈妈也不一定会被理解。土地的根性,总是很深地渗透在长辈们的血液里,改变就意味着背叛。但父母们每天耳濡目染村里一户户人家的外出,城里的生活对于他们这些距城市仅有25公里的农村人口,肯定是有吸引力的。人越穷就越喜欢比较,比谁家谁家家底不怎的,就举家搬到城里去了;谁家谁家在城里开了小饭馆,发大财了。大凡城里回来的小伙小妞,他们总要打问一番,他们知道了城里的钱比种地好挣,只要肯出力流汗,遍地都是钱。所以,当儿子儿媳告诉柳叶和丈夫要在城里买房消息时,他们掩不住内心的激动,就很快将这个消息传遍全村人。说全村人,也就留守在村子的三四十口人。

儿子儿媳妇在南方打工好些年了,手头攒了些钱,加上柳叶丈夫张树根这些年打工挣的钱,买房子的首付款有了,把小两口近三个月的银行流水打出来,银行和房地产公司很快给办理了购房按揭手续。

搬家的那一天,家里70岁的老公公说什么也不跟柳叶他们进城。他是舍不得家里的那几亩土地,也是怕自己进了城,一把骨头撂在城市里,被烧成骨灰。其实,房子太小了,公公跟他们到城里住也多有不便。柳叶和丈夫商议,把公公交给小叔子照管,由他们每月给老人800元生活费。小叔子家里种了3亩葡萄,3亩小麦,暂时还没有进城的计划,这个协商意见很快达成。于是,秋收夏种,时令节庆,柳叶就和丈夫奔波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就像寻找妈妈的小蝌蚪,前方有岸,却总是停不下来。

刚进城那段日子,柳叶和丈夫有说不出的兴奋。小孙子就近上了一个民办幼儿园,丈夫在一个果品批发市场给人帮工,柳叶的工作就是接送小孩,除过给丈夫做晚饭以外,就是看电视。她也会满心欢喜地到小区院子转一转。小区有很多栋高楼,密实得像自家地里疯涨的玉米。她经常仰头看着被四周高楼切割得不规则的天空,总觉得有点像烂了的筛子底的样子,或者像冬天的棉袄上补上去的一个陈旧的大补丁,总是灰蒙蒙的,一点也不清爽。他喜欢雨过天晴的日子,那个补丁一样的天空就变得湛蓝,和自己家乡的天空一样。这样想的时候,她就会会心的一笑,在心里对自己说,柳叶,你现在也是城里人了,你的孙子,孙子的孙子,下一代的下一代也都是城里人了!这时候,她想像自己的笑容一定很好看,脸上的皱纹也会变得浅淡。哼,人就是要努力地生活,有多高的心气,就有多好的生活。这使她很容易为父辈的辛苦惋惜。他的父亲母亲一辈子都没有来过这个城市,甚至没吃过一根叫巧乐滋冰淇淋,没有下过一次真正的馆子。在那个大山里,他们祖祖辈辈都种地为生,老一辈的很多人都从没走出过大山,看到大山外边的世界。现在,她住在了城里,成了城里人,这样的好世事她柳叶能赶上,那是多么的幸运啊!看着那些高楼,他有点眩晕,那种眩晕里有幸福,有憧憬,有道不尽的希望和看得见的快乐!

但第一次去小区物业买电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许多的压力随之而来。他只想着买200度电,按自己在农村时的电价,大不了也就100元钱,可是买电的工作人员告诉她一共要付320元,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反复对人家说,她就只买200度电。人家将电脑打出的收据给她看,并告诉他,买电时要一并收取卫生费、电梯费、水费、物业管理费、垃圾费的。这下她蒙了,“这么多费用啊?”他有点气不愤,在农村的家里,哪来这么多费用。她尽量收起自己的不快,她怕人家小看了她这个“老土”,慌忙交了钱,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从物业办公室逃出来,站在院子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放肆地“哈哈”地笑了起来,竟笑得弯了腰抱着肚子,看见有人在远处看她,这才收起笑声,往家里走去。

晚上,丈夫回家,他将自己买电的经历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忍不住又笑了。丈夫不屑地说:“这有啥好笑的,其实在城里,除过公共厕所和公园免费外,什么都得花钱。坐公交车要花钱,菜米油盐要花钱,煤气要花钱,孩子上托儿所、上学都得花钱,这城市离开钱万万就不能转。看你那点出息,真是土到家了!”

柳叶做出生气状:“我叫你再损我,不就比我在城里多混了几天么!”举起手做出要打丈夫的样子,丈夫做出投降状,说:“我就随口一说,其实我也很土么!第一次买了公交卡,上车后不会刷卡,还问人家,‘师傅,我这是才充的卡,怎么就没钱了呢?’司机师傅说,‘往上,你刷错地方了!’他往上,还是没刷上,师傅再次说,‘你再往上!最上边!’师傅的口气很不耐烦,全车人都对着我看,我那是真叫‘土’到家了!”丈夫说完,摇摇头,自个笑了。柳叶却没笑。她认真地对丈夫说:“我想出去找活干,好赖也能补贴点家用。也为孩子们减轻些压力。”

丈夫疑惑的看着她:“想法虽好,那孙子谁来看?”

“这我自有办法,我想过了,能不能叫别人顺带着送托儿所,咱们按月给人家些钱。这样人家也就会经心了。再说,孩子中午不回来吃饭,下午才往回接,这大段的时间,我一个人在家待着,也是浪费。”

“那行嘛?”丈夫好似有点担心。

“怎么不行,我打听了,好多像我一样的姐妹,都是去劳务市场找活的。”柳叶说,“趁着能干得动,多挣一点是一点,既帮了孩子们,也为爸爸和咱们自己养老做些打算。我这是看明白了,在城里生活,得想法挣钱呢!”

柳叶第一次站在了人头攒动的劳务市场。

那是一个五月的早上,劳务市场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男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摩托车上挂着一个木板做的广告牌子,罗列着自己干活的项目,写着“质量保证,价格实惠。水钻、粉刷、水电安装”“精工水电,百年无忧”“优质优价,一言九鼎。装饰装修、卫浴安装、上下水改造、管道铺设”等广告语。蹲着的、站着的,吃早餐的,扎堆聊天的,姿态应有尽有。一旦有雇主来到,能干不能干,就先围上去,你挤我推,大声争执、抢活。和柳叶一样的姐妹,都是密匝匝的站在路边,她们大多是给人打扫卫生的,提着的各色包装袋里,装着打扫卫生用的批灰刀、抹布、干活时穿的旧衣服。她们都不大说话,不时引颈张望,期盼能有雇主选中自己。人群突然间向前涌去,起了嘈杂,“要我吧,我能干!”“我常去那个小区,人熟!”“我去,我干活你放心!”再后来,彼此说的什么,都听不清了,只见嘴巴开合,响起的是一片巨大的嗡嗡声。柳叶毫无思想准备,更见不得闹闹嚷嚷的场面,退后到铁路桥边的护坡旁。心里想,看今天这架势,想找个零工还真难!

一位50岁左右的女人向他走来,上下打量一番,问她道:“妹子是新来的,愿意跟我去打扫卫生吗?”

“愿意愿意。只要大姐要了我,我决不会给大姐丢脸!谢谢大姐!”柳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道谢。

柳叶打扫卫生,不光是仔细用心,还舍得下力吃苦。有时候顾主家要是有个挪动家具什物的力气活,柳叶根本不在话下。揽工的大姐很喜欢她,就留了她的电话,一旦有活儿,就首先想着叫他。

时间长了,大家彼此熟悉了,话也就多了,话多了就难免是是非非。

打扫卫生,当时的市场价格是每天80元,但揽工的大姐总能想方设法和雇主谈妥,为姐妹们争取一顿额外午餐。所谓午餐,也就是每人一碗扯面。这样一来,每人每天80元工钱就净落了。但揽工的大姐总有办法把午餐的价格谈到每人10元钱,甚至到别墅区去,只要主人高兴,会很大方的给一张百元钞票。但每碗扯面价格只有七元钱,剩余的钱有时几块十几块,有时更多一些。不管多少,揽工的大姐都据为己有,从不给姐妹们配发。这样一来,有人就把话说到柳叶面上,希望柳叶为他们出面抱打不平。柳叶只是笑笑,说道:“没有大姐,我们也就没活可干,就那几块钱,他拿了也是应该的。”姐妹们觉得柳叶和揽工大姐一个鼻孔出气,猜忌揽工大姐私下给了柳叶好处,就合伙难为柳叶。柳叶并不在意,该做什么做什么,倒也相安无事。

国庆节快到的时候,打扫卫生的活路很多,几乎天天都排满了。但有一天,出了一件事,雇主说家里丢了一只玉镯子,当时她们打工的五个人被叫到了派出所。还真是,不一会,事情有了结果,一位打工的姐妹交代了自己偷拿主人玉镯的事实。理由很荒唐,就是为了报复揽工大姐克扣午餐钱。至此,这个松散的打工群体解体了。不多久,揽工大姐自个开起了家政服务公司,名正言顺的当起了小老板。他有意叫柳叶过去帮忙,柳叶婉拒了。虽然挣钱心切,但她却不愿老看城市有钱人的眉高眼低,更不愿遭遇“瓜田李下”的猜忌。

几个月的打零工经验,使她增长了见识,她决心自己找工作。

她留心报纸广告,留心城市角角落落张贴的传单,按照地址沿着街边一家一户的询问,她还真的找到了工作。

她找到的是一份餐馆洗碗的工作。

这是一间小餐馆,总共也不会超过40平方米。操作间占去了约10平方米,餐厅部分也就30平方米左右。但小餐馆的生意很火爆,尤其是早餐时间,用餐的客人多到坐不下,店老板就在马路牙子的人行道上一字摆开四张简易餐桌。早餐买的是油条豆浆、凤翔豆花泡馍,中午供应扯面、铡面、刀削面、削筋,外加小菜啤酒。柳叶的主要工作是收盘洗碗抹桌子,她手脚麻利,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她熟悉面食,也喜欢干自己喜欢的活,中午上客的时候,一有空,她会帮老板切削筋,削刀削面。老板是个30出头的年轻人,早上炸油条时爱哼唱流行歌曲,会随着歌曲的节奏很夸张的完成每一连串操作动作,尤其是他把毛刷子蘸着的面扑刷到醒好的发面条上时,手臂抖动,手腕左右反转,面扑极是匀称,然后右手握刀,左手按住刀背,“咔咔咔咔”很匀称地切出一根根等宽的面条子,再将两根叠在一起,用刀背在中间压一下,再唱着歌,踩着点一根根地下到油锅里,油锅就发出“滋滋”响声。在小老板的哼唱声中,柳叶的清洗工作也就带了节奏,碗碟筷子也就洗得快而干净。老板高兴,顾客满意。可柳叶的洗刷时有个习惯,一直要用长流水,水哗哗地流着,她哗哗地洗着。小老板倒不在意,而老板娘却屡次三番的提醒她,栁姐,水是要钱的,不能总是长流水,那得多少钱?柳叶在农村洗碗向来都是长流水,从没有想过要花多少钱。

这样干了三个月,餐馆小老板买回来一个洗碗机,还买回来一架削面机,柳叶知道自己这洗碗工干到头了。那一天,小老板拿着当月的工资,外加300元奖励,对她说:“柳姐,以你的勤恳诚实,你会找到更好的工作。我这小店委屈你了。”

柳叶夸张地笑出声:“我得感谢你们小两口收留我,大家都不容易么!”

柳叶的第二份工作就这样结束了。

她开始寻找工作,这次,她必须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

她最先想到的是干清洁工。

她还不知道干清洁工的工作时间,工作要求,就先想去试一试。心想,不就是打扫卫生吗?这活对她来说是轻车熟路。再说,真正干上清洁工,自己的工作就相对稳定,收入也就有了保障。她为自己的想法而兴奋。

多方打听,得知市里的一个大型商住区要招50名环卫工,她一大早就赶到了报名地点。只一看,她就有点发晕。怎么这么多的人,一看就知道都是些和她生存境况差不多的姐妹。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小时,报名的队伍就排了几十米长。来时路上的兴奋感一下子没有了。好不容易等到上班了,报名的办公室门一开,队伍就出现了不小的骚动。陆陆续续地,许多排在她前面的人悻悻地离开了队伍。有人离开时还不甘心的回头张望,有人就干脆骂一句“他妈的,这不是欺负人嘛!”

她好不容易排到了报名桌前,那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站的笔直的年轻后生对她说:“大姐,请出示你的户口证明还有居住社区的证明。”

“还要这些啊,身份证不行吗?”她疑惑,都什么时代了,还拿户口本说事。

“我们这次招聘清洁工,主要针对这个片区的拆迁户,这是带有补偿性质的招工,不属于本地区的人员,只有在招工名额未满时,才予以考虑。”年轻后生解释道。

“那现在符合条件的人有多少呢?”她怯怯地问。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1301名了。”年轻后生很平静地、准确地回答她,显现出一个大公司员工严谨、精准的职业素养。

“啊!哦!……”她一时语塞。

这时候,就听见后边有人喊:“前边的那位大姐,有什么不明白就去看门口的招工告示,别耽误大家报名!”

她无助而绝望地离开了报名的队伍,连续三次回头看了看那个富丽堂皇的公司办公楼和那些焦急等待的人。

从那个时候开始,一整天,柳叶都没有高兴起来。户口!户口!这个城市不是已经取消了户口限制了吗?为什么当个清洁工还需要凭户口。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柳叶方才醒悟,她和这个城市是貌合神离的,甚至是格格不入的。她虽然住在这个城市,但没有稳定的职业、没有学历、没有文化、没有户口、更没有资金、连看病也只能享受新农合政策,将来干不动了,也不能像城市人一样有退休金,连孙子上幼儿园,也只能上民办的。她有什么呢?仔细想想,她好像别的什么也没有,就有一身牛力气,一副憨态和老实厚道。这些在城里人的眼里算得上什么呢?恐怕连一张漂亮的脸蛋也比不上。她彻底泄气了,进城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里是那么的多余,简直就是个累赘。

泪水不由自己的顺着脸颊流下来,那点温热,像两条虫子爬过。这触动了他内心的委屈和伤疤,她竟放肆地抽泣起来。透过泪水,她看见河堤对面的楼群模糊而遥远,只有一个小学校的国旗却异常清晰,在秋风中舒展着火焰般的鲜红。

阳光落在身上,落在脸上,落在地上,她觉得温暖开始恢复。不远处一群维修大桥的民工,在脚手架上忙碌着,电焊的火光时断时续,烧穿了深秋的宁静。大桥上的汽车拥堵着,像一串首尾相连的甲壳虫。在突然的通行之后,带着反射的阳光,像一条彩色的河流。她的悲哀似乎被纾解,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每个人不都活在自己的生活里吗?生活又是什么呢,不就是设法活着、活下去吗!

晚上,她并没有告诉丈夫她寻找工作的遭遇。她一脸温馨地问丈夫:“你说这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丈夫用怪怪的眼神看着她,并用手背贴着她的额头:“不发烧啊?怎么冒出了哲学家的念头?”

“去去去,正经点。谁跟你开玩笑!”

丈夫真得就严肃下来,他很用心地想,眉毛都蹙成了黑疙瘩。半晌,才试着说道:“人活着,就是为了挣钱,过好日子吧!”

“嗯,只答对了一部分。我认为,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柳叶说这话时显得很肯定。

丈夫讪笑道:“这不等于白说吗,活着就是为了活着。”

柳叶没有笑,反倒一脸严肃:“你看啊,这人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但活着的方法有千种万种,不管干什么,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活下去。就说你刚说的‘挣钱,过好日子吧’,想想看,过好日子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活下去吗!”丈夫开始点头,觉得柳叶说得通俗,有道理。

柳叶继续道:“怎么才能活下去呢?心气,重要的是心气。老家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不争馒头争一口气吗?’我柳叶,你张树根,就是要争一口气,就是要过好日子!”

张树根突然间成了网红,抖音视频不断有人上传他指挥车辆出入的短视频。

一把大红遮阳伞下,张树根头戴大檐帽,戴一副墨镜,穿着深灰色的保安服,不断地变换被他演绎的交警指挥动作。他口里的哨声有高有低,疾徐有致,随着哨声,手部动作不断变换,头随手势很和谐地摆动,当车辆经过时,他的手势和躯体,就顺着车的方向下沉弯曲,直到45度的极限时,动作戛然而至,人在一瞬间就变成了雕像,一动不动,凝滞的笑容就固定在了脸上。对于一个普通的保安而言,能够将自己的工作做得让人关注,让人大开眼界,确实已是很不寻常的事了。

当外地打工的儿子将视频发给柳叶看时,柳叶刚刚换上了儿子卖给她智能手机。对她而言,打开抖音还有点困难,在儿子的电话指导下,她最终打开了抖音,就看见她的丈夫就像木偶一样做着很滑稽的指挥动作——至少对她来说,她认为丈夫的指挥是滑稽可笑的。要叫她去做这样的事,打死她她也不干,多丢人现眼啊!你不怕丢人,我还嫌人笑话呢!可儿子说,他挺高兴的,爸爸能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开心快乐,被很多人去关注,这就是普通人的成功。

柳叶不同意儿子的说法,她认为,就为那点工资,下作地委屈自己,跟给人下跪没有什么两样。

儿子说:“妈妈,都什么时代了。把工作能干出快乐,干得开心,那就是本质上的成功。我们很羡慕呢。我们在外打工,仅仅是为了挣钱养家,丝毫没有工作的快乐,这才是一件悲哀的事。别说爸爸是在糟践自己,比爸爸荣耀,比爸爸有地位有钱的人,不照样是下作自己,让别人开心吗。当人们需要快乐时,我们能创造出快乐,我们的劳动就有了意义。”

“儿子啊,妈妈不懂你那些大道理,我也知道你爸爸挺不容易,但我就怕别人面子上赞扬,心里低看了他呢!”柳叶总是时不时地表现出自己的自卑。对一个社会底层的人,那个人没有一点自卑呢?正因为自卑,我们才会不断地自卑,把自己放在低到不能再低的位置,然后就有了不在乎他人评说的快乐。我们真的不能怪罪柳叶的自卑。

儿子在挂电话前,对妈妈交代,“妈,我爸不容易,每个人都不容易,他快乐就好。”

张树根过得很不容易。他比柳叶早许多年来到城市,先是在火车东站搞搬运,装卸火车。这个城市是一个煤炭资源丰富的城市,早些年北煤南运的时候,一个宝成线,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列火车通过,张树根跟着工头装煤车、装水泥,常常是没黑没明地干。记得有一次,张树根用了近一个晚上的时间,一个人装了一车皮的水泥,那可是整整60吨啊,折合成袋就是1200袋啊!那时候,装一袋水泥只有1毛钱,那一夜,用了整整10个小时,他挣了120元,这个记录,他以后再也没有打破过。那时候年轻,为了家,为了孩子,从没叫苦叫累。因为他知道,要养活一个家,就必须豁出去,不管不顾。后来火车站装卸车都是机械化了,他没活可干了,就蹬三轮在工业品批发市场为雇主送货,为小老板接货。再后来,拉货的生意也越来越少了,他就去了工地做小工,扎钢筋、打混凝土、支模板、装上下水管、擦玻璃幕墙。等积累了些经验和技能的时候,年龄过了五十,没有一个老板肯用他。所以,他就给人当门卫、看仓库、看卖场。他这个人谈不上强壮,但结实;谈不上精明,但点清;谈不上能耐,但认真;谈不上机巧但踏实。他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就是缺少独立性,凡事都愿跟在别人后头,该出头露面时,他绝对就是缩头乌龟。这么许多年了,他在城市风里来、雨里去,几个人合伙租住市民自建的民房,满屋子的脚臭和汗酸。冬天寒冷无比,夏天暑热难熬。但他从没有向柳叶说过自己的不易。直到柳叶带着儿子来城里看他,柳叶才真正看到了他的辛苦。有一段时间,柳叶硬是把他叫回家,对他说,咱没钱就少花点,不能在城里受那种罪,那哪是人过得日子?的确,现在的生活都好到哪去了,她柳叶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住在城里,成为城市的一员。

现在,看到丈夫的视频,从内心讲,她是高兴的。但从脸面讲,又觉得是不风光的。她矛盾着,挣扎着。她也很好奇,丈夫的这套指挥动作是在哪学的呢?那种夸张和滑稽,是否真正地打垮过他内心的骨气呢?

有一天中午,柳叶正好路过天誉大厦,她老远地躲在一边看正在值班的丈夫。随着他指挥动作的进行,她的心就一直往下沉,脸膛莫名地发烧。她当时猜想她的脸一定是红到了耳根,有人一定在注视着她。她怕一起打工的姐妹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丈夫完成了一整套的动作,左手伸向前,右手翻掌向后,目光追向车去的方向,身体倾斜都快倒了,随着哨声的停止,身子一下子就凝冻在那里。有人叫好,有人鼓掌。她可是受不了了,心里骂道:“死鬼,就你能,你不嫌下作我还嫌下作呢!”她心里骂着,却随着围观的人们近前去,这下他才看清,在车道的另一侧,支着一排手机,有人在为丈夫做直播呢。待恢复站立姿势后,丈夫摘掉眼镜,向着她的方向做出一个意义含糊的微笑,然后,再次戴上墨镜,严肃伫立,一动不动。那一刻,柳叶流泪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她只知道丈夫挺不容易的,但那个微笑又代表什么呢?她能感到温暖,但始终说不出它的意思。

晚上,柳叶特意做了两个小菜,还拿出了丈夫一直都舍不得喝的西凤陈酿,给丈夫和自己满满地斟上酒说:“来,为你成为网红干杯!也算你在城市东奔西跑许多年,终于从幕后站到了台前。”两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张树根喝惯了10块钱一斤的散装酒,喝今晚这么好的酒,难免贪杯。他自斟自饮起来。几杯之后,她对柳叶说:“我这是给自己自寻快乐,人啊,是因为苦才渴望快乐,有时候,我们是为了用快乐掩饰内心的苦。我是不是很下作?”

柳叶喝干一杯酒,低下头,没有接话。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希望我的家人因为我而快乐。这些年,我就像一头牛,一匹骡子在这个城市挣扎,没有人关注。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对这个城市都无关紧要。可现在,我被人关注了,人们知道了我的存在,知道我这个人无足轻重地存在!”张树根哽咽了,再斟酒时,柳叶的手已经颤抖得拿不稳酒杯。

这一夜,两人早早睡了,柳叶依偎着丈夫,感到了久违的温暖。月光从窗帘缝隙里射到床上,有一种冷峻的清静。在一大段沉默之后,张树根说:“今夜老屋的月光一定很好,洒在地上就像水银一样。”

小区里有几个面熟的姐妹,每天都会带着铲子、䦆头、铁锨、锄头出工。柳叶一打听,人家是跟一个包工头去河堤公园种花、种草。柳叶大受启发,他突然想起了郊区的那些果园。心里就想,果园里施肥、除草、采摘一定需要人手,何不去碰碰运气。

第二天,柳叶坐上62路公交车,向郊区而去。在一家桃园附近下车,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仗着胆子走进去。一位中年男子正在院子里忙碌,看家狗只“汪”地叫了一声就对她摇尾巴。她问中年男人:“师傅,你的园子里需不需要帮工?”

男人打量她之后问道:“你会做什么?”

“我会干农活。只要是地里的活,我都能干。”柳叶有点兴奋。

“嗯,那好。我这园子里正要施肥,如果你能在五天之内给这些桃树施完肥,我就雇用你。每天的工资100块,午饭自行解决。”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从哪里来?”

“从城里,师傅,我是从城里来的。”

“现在是桃园的休眠期,需要大量的补充营养,也是根系生长的重要时期,所以,施肥很重要。肥料要接近根系,但绝不能伤根。看你像是干过农活的人,你懂的。”

就这样,柳叶找到了在果园施肥的工作。

柳叶一踏上土地,心中就踏实下来,有了自信,一切都手到擒来。她不但施肥,还顺便把园子里的杂草全部清除干净。干累了,要伸展腰身的时候,她仰面向着太阳,让阳光痒酥酥落在脸上,沁进心里。她觉得这个世界是暖洋洋的,心里是暖洋洋的。她突然想对着沟沟岔岔喊点什么,话一出口,就变成了一声很长的“哎——”这声音在山梁之间来回碰撞,最后被阳光打落,沁入土地。不远处,就生出黄亮亮的一片野菊。

第四天,老板来果园检查她的工作完成情况,赞不绝口。她提前1天完成了果园的施肥工作。老板按约定给了他工钱,并留下她的电话,说来年的施肥、拣花、采摘都叫她来干。

老板还把她介绍给别的园子。这一下,他的活路就一个接一个。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干,有时候是和别人一起干。再后来,她就在城里找了几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姐妹一起干。一旦果园有活路,老板就会给她电话,她就电话联系姐妹们一起去。

每天早上她们都从城里出发——从城北的北山雅居出发。

来年五月份的时候,樱桃成熟了,她和姐妹们就在樱桃园里采摘、挑选樱桃往外地发货。她可以算是几个姐妹的“头儿”,老板有什么吩咐只管和他说。姐妹们有什么要求也是求她和老板沟通。拣选樱桃的时候,不带把的、表面有晒伤压伤的、太小的,都会被挑出来,便宜出售。在樱桃园里干活,她们是可以随便吃樱桃的。对于他们这些姐妹来说,自己花钱买樱桃,还是很舍不得的。只是姐妹们看着筛选出的品相差的樱桃,心里就有了拣便宜回去给家里的孩子老人吃的想法。老板也不吝啬,干脆每天送给每人两斤拣出的樱桃。姐妹们高兴极了,活干得更好了,老板也很有成就感。

这事启发了柳叶,深秋在山楂园采摘的时候,她给老板要求,地上的落果她想买一些回去,加工后卖给药店。当时树上的山楂果子每斤售价三块五,而落果每斤售价八毛。所谓的落果,一部分是成熟后自然脱落;一部分是因为病虫害脱落;一部分是因为采摘磕碰脱落。柳叶就在放工后,自个儿将落果收集,再由看园子的人过秤,然后叫来丈夫登着三轮车拉回家去。那天在下坡转弯的时候,为了躲避迎面疾驶的小轿车,三轮车翻车了,山楂散落在了排水沟里,丈夫爬起来气急败坏,骂绝尘而去的轿车司机是王八蛋,是害人精,不得好死,骂他急着抢孝帽去呀!之后坐在路边上揉崴疼的脚腕。而柳叶一点也不生气,他先看丈夫跌得厉害不,一看只差破点皮,就笑着对丈夫说:“好事多磨,咱就是从土里刨着吃的命,怪不得谁!”

把整整六个麻袋的山楂拉回家,柳叶两口才真正发了愁。新鲜的山楂不能捂、不能压,更不能长久存放。他们不大的屋子里,到处凉着山楂果。商议了一夜,觉也没睡好,得给这些山楂果找个出路。第二天,柳叶找到了北环路的中药饮片加工厂,人家老板一看样品,说这种山楂品相太差,不好销售,除非挑选后加工晒干。柳叶一看加工厂的院子闲着,就把山楂拉到了加工厂,并承诺要保质保量进行加工,至于加工后的山楂,由老板收购,而且价格由老板定。于是,她找来几个姐妹,用人家加工厂的切刀,两天切完。然后由一位姐妹守在加工厂精心晾晒。前后折腾了半个多月,山楂卖掉了,扣除人工花费,仅仅赚了600元钱。买了山楂的那一天,柳叶儿给姐妹们发了工钱,还给每个人买了一份早餐——一个肉夹馍、两个鸡蛋、一杯豆浆,连加工厂看大门的师傅也有份。她开心地笑着,姐妹们跟着她一起笑。事后,柳叶更加确信,她的命是属“土”的,只能拼命地从土里刨食吃。

后来,她还是忍不住想试一试,在没有活路的时候,从果园里批发些水果,蹬着三轮车在城里的各个小区门口,菜市场去买。她这才发现,这卖水果也不那么简单,需要智慧和技巧。而她柳叶太老实,不会好话忽悠顾客,不会在秤上做手脚,不会在卖果子时使心眼,结果受伤的、品相差的果子卖不出,到下午就剩下一堆烂果子,赚的钱却寥寥无几。有一次,她吃了卖剩的葡萄,拉了好几天肚子。

从此,柳叶不再贩水果,而是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熟悉的工作,这个工作就是帮老板打理果园。断断续续地,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施肥、剪枝、拣花、授粉、除草、打药,果园的活没有她干不了的。

这一年,日子过的平静。夏天一过,张树根被新开的一个大型商场高薪挖走,当了商场的保安。说是高薪,也就每月工资4200元。聘用附加条件是,除正常工作外,张树根每周周六周日必须在广场车库前表演指挥车辆。按说,张树根比过去每月多挣了1700元,柳叶应该为他高兴才是,但柳叶就是高兴不起来。

这期间,柳叶碰见了那个穿红夹克,穿灰白牛仔裤的四十多岁的男人。

夏天小饭馆总爱把简易的饭桌摆到街边,一来为了顾客吃饭凉爽,二来是为了招来生意。那天中午,柳叶正瞪着三轮拉着从果园批发的桃子从饭馆门前经过,就听见有人“哎”地喊了她一声,她扭头,就见红夹克男人挑着面条的筷子停在空中,正对着他笑。他比以前更黑、更瘦。她回以微笑,停下车。红夹克男人放下筷子,站起来立在路边,问她:“怎么,买水果了,生意好不好?”

“没活的时候,就试着卖水果。不好卖,钱没挣多少,就赚了一堆剩水果,吃不好还拉肚子!”说完,她不好意思笑了笑,她是把内心的苦刻意化作了笑容。

“现在什么事都不好干,我们搞‘破拆’也是力气活,有时候没黑没明地干,有时候却好几天都没有活。有时候工钱给的及时,有时候几个月也领不到工钱。我这个人,文化浅,别的活也是干不了啊!再干几年干不动了,还得叶落归根!”红夹克男人苦笑着低下头。

“哎,活着咋就这么难呢?”柳叶深深地叹了口气,想结束谈话。

“留个电话吧,有事好照应!”红夹克男人说,“如果找不到活路,想挣些苦力钱,就给我打电话。至少,还可以额外赚些废钢筋和门窗钱。”

柳叶登着三轮车起步了,红夹克男人使劲地推了一把车子,然后看着柳叶消失在密集的车流中。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柳叶的孙子要上小学了。

由于没有城市户口,孩子上学的事出了大问题。

按当地教育局的规定,城市户口的学龄儿童按所属的学区就近上学,非城镇户口的学龄儿童,只能在所在学区招生计划出现空缺时,才能在当地上学。如果所在学区没有空缺招生名额,就只能在城市的所有学校之间进行调剂。前提是保证所有适龄儿童有学上,但不能保证就近上学。也就是说,柳叶的孙子也可能被安排到离家十里八里的学校去上学。这件事搅扰得柳叶两口几夜不得好睡。

户口的事,还真得从头说起。

进城买房的时候,正是全国大力推进城镇化进程的高潮时期,政策导向很明确,在城里买了房,孩子的入托上学和城里孩子一样。如果房主将户口迁往城市,就可享受城市居民的各项待遇。但农民进城后,就要交回原有的土地和房屋,就意味着这些人完全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这对祖祖辈辈以土地为生的农民而言,无异于斩断了他们与土地、与家乡的联系。当他们进入城市,发现自己并不能顺利地找到稳定工作,保证稳定的收入,不能保持基本的生活水平时,他们根本就舍不得交出土地和房屋,他们幻想着能够在家里种粮食,还能够在城里挣钱的生活。退一步说,一但不能在城市立足,还可以撤回老家去,至少,不会被饿死。城市或者农村构成了他们命运的二难选择。但他们认为游离于中间状态的的生活,是当下他们这个群体的最佳选择——不失去土地,又在城市生活。换句话说,不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和柳叶一同进城的姐妹中,有几个姐妹的丈夫又再次回到离城市30里地、离老家一步之遥的经济开发区的铅锌厂上班。每天,当原上大量的农民工骑着摩托车涌入城市的时候,他们却骑着摩托车从城市出发,向乡村而去。对着相向穿梭的摩托车,柳叶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妈妈织机上来回穿梭的梭子。梭子一来一去就织出布来,那摩托车呢?摩托车织出的不是布,是酸甜苦辣的生活。柳叶又想起老家的土地了,想起了土地,就想起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想起了四合院的静谧,想起了疯长的玉米挤窄了的道路,想起了门前的皂角树和田塄边的核桃树。

孙子上学的事,他们在想了好几天之后,突然想到了在区教育局当督导员的一个拐弯亲戚。于是,他们花钱买了酒和烟上门拜访,绕了很大的圈子才将话说明白,那位远方亲戚一口答应他会尽力帮忙,但有时候,人多眼杂,也有很难办的地方,办不成,也请谅解。柳叶两口千恩万谢,临走,亲戚非得要他们把酒和烟带走,否则,这事他万万不能办。没法子,两个人有掂着酒和烟回去了。一路上,两人就犯嘀咕,推断人家不收礼,就证明这个事肯定不给办,或者说办不了。

两人回到家,唉声叹气,又是一夜没睡好。

临开学的前一天,亲戚来电话让他们去就近的小学校给孩子报名,告诉他们,孩子被分到了开发区小学上学——离他们小区至少10里路,应为属于新兴开发区,且在原上,目前还没有城市公交。亲戚说,他找有关领导讲明了他们家庭的诸多困难,领导特意安排孩子就近借读。待开学之后,他再设法将孩子的学籍转回来。并再三叮嘱,此事不可对任何人讲。柳叶两口长长地出了口气,并一定要请亲戚吃顿饭,表达心意。

农村不断传来好的消息,如土地流转,农业合作社,还有扶贫产业全覆盖。慢慢地,柳叶和张树根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们自家的十多亩山地,一半留着种小麦,保一家人的口粮;一半分别种上了花椒、柴胡。因为村子里许多离开家的人,又陆续回到了老家,有些干脆将破旧的老屋收拾一新,重新住了下来,变着花样在土地里弄出点名堂来。一直留守在农村的人,在扶贫干部的带动下,将土地集中在一起,发展集体经济,种植养殖业带动了一大批人脱离了贫困,走上了富裕之路。这使得许多人又开始回迁。据说,郊区许多早年买户口进城的人又花钱将户口往农村迁。这似乎触动了柳叶两口的土地情结。柳叶感叹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变幻莫测,最终还得叶落归根啊!”

国庆节前夕,儿子儿媳从南方回来了,说是当下经济形势很不乐观,尤其是疫情对世界经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低端制造业和外贸企业生意都不景气,生存困难,他们小两口目前已经换了几个工厂,年底,他们将回到当地发展。他们想在家里的土地搞种植,也想把农村的水果及农副产品集中收购,进行网上直播带货,网店促销,再和线下实体店达成协作,自己当老板,自己给自己打工。儿子两口满口新词汇、新概念,柳叶两口不大懂,但他们明白,种地的方式要改变了,种地照样就可以发家致富。

柳叶两口子商量,他们的户口绝对不能迁往城市,至于儿子两口,他们是新一代人,他们应该把户口迁往城市,他们在城市会有施展拳脚的机会,再说,他们的孙子也应该接受和城里人一样的教育。他们的下一代应该改换门庭,把那个束缚了他们一辈子的“土”字换掉,也要把“穷”字换掉。

至于他们俩,再过几年张树根也就“耍”不动了,人们很快会忘了那个动作滑稽保安大叔。他们会一起回到老家,安安静静的在自家的果园里除草、施肥、拣花、采摘。累了的时候吼几句秦腔,唱几句老歌,在浓郁的芬芳中,悠然地看太阳升起落下,细数一起走过的艰难日子,回味其中的快乐和幸福。

这是未来的日子,这是对未来生活的畅想。柳叶坚信这一点,坚信日子会越来越好,也坚信这好日子有一天一定会到来。他问张树根:“你相信我们的未来么?”

张树根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只说了句“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媳妇!”

可眼下,柳叶每天还要从城里出发,去郊区的果园里打工。

在经过河堤广场时,她在心里暗暗地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在这里跳广场舞,像众多的城市老人一样!”这时候,她的脚步就变得有力而强劲,那“沙沙”的脚步声,碰到河堤上,折射在楼群间,被阳光镀成了镶了金边云朵,悠然地飘在天空。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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