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屋雷祭月

傍晚，一场秋雨下得洋洋洒洒，将一座城市洗得澄明。

入夜，雨停了，汽车载着我们驶离城市，闪烁的霓虹灯渐渐远去，乡村清新的空气透过车窗吹来，让人心旷神怡。我们期待已久的大屋雷祭月活动，将在今夜举行。

下车后行走在通往村庄的路上，心中正忧虑今夜月亮是否会躲进云层，忽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看啊，月亮又大又圆！透过树梢看去，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穹的夜幕上。

惊喜之中，我们加快了脚步。

这是一座古老的村庄， 位于湖北省咸宁市咸安区桂花镇、幕埠山西北麓的大幕山余脉，是咸安、通山、崇阳三县交界处。村庄为单一雷姓的自然村落，被称为大屋雷，又被叫做石城村。据《雷氏宗谱》记载，雷氏祖人原本住在江西九江府，后来迁到安徽安庆府望江县。北宋年间为避战乱，雷姓始祖举家搬迁至咸宁县金城（即今石城乡）居住。之后于此地繁衍生息，历时千年左右。

依山傍水的大屋雷，汲尽日月精华，仙气浓郁的自然景观，饱蘸易学的历史遗迹给人类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大屋雷人淳朴、勤劳、善良，带着感恩之心，他们将民俗“祭月”活动发扬光大，一代一代传承下来。

被誉为桂花之乡的咸宁，因为桂花，咸安人打破了汉人“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这一传统习俗。相传东晋时期，咸安地区遭遇大旱，中秋近了，桂树却迟迟不开花，桂农们心急如焚，他们求助于正在挂榜山鸣水泉附近炼丹的道士葛洪指点迷津。葛洪建议村民们在月圆之夜祭月祈福，祈求降雨。于是，中秋之夜，村中男女老少聚集在主祖堂前的空地，设香案，摆祭品，祭月神、守月华，男人们对月祭祀，祈求月神降雨露、助丰收。当月亮升起时，每户在自家的天井里放上一盆水，让月亮倒影在水盆中，一家人围坐水盆，守候月华。

自此，咸安地区的祭月成为最具地域文化特色的民俗活动，大屋雷村民们将这一民俗沿袭传承至今，并在岁月的流逝中加入当地民俗的元素，形成了独居特色的民俗文化。他们在祖屋前开设水塘，称为月塘。在水塘边设祭坛，为祈甘露，庆丰收，举行盛大的祭月仪式。又因祭月的时间和我国传统节日“中秋节”的时间相吻合，大屋雷的祭月活动也便成为中秋祭月。

大屋雷祭月前奏是从吴主庙开始的。天黑之后，参祭人员于吴主庙前两侧列队等候，村庄里过节一般，很多屋前挂有灯笼，村民们不断地汇聚在这里，孩子们快乐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此情此景，让我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仿佛时光已经倒流，眼前的村庄、人群、灯光、更兼一份期待，如同旧时影片里的布景一般。

吉时已到，鞭炮声响起，主祭率礼生、侍者进吴主庙告知吴主。庄重肃穆的仪式、烟雾缭绕的古旧庙宇，给祭月活动平添几分神秘。吴主庙前被烟熏日晒的碑文，斑驳的墙砖似在向我们叙说着岁月的沧桑。

随后，祭祀的队伍穿过村庄，到总祖堂告祖，燃炮请出日月神。大屋雷参祭人员有64人，全部为雷姓男丁。64人的数字取自于易经的八卦两两相重，演化成64卦。主祭由族中年长而有威望的人担任，主祭、礼生、侍者各设1人。由大鼓、唢呐、钹、鉔、马锣、大锣、小锣组成的7人乐队，给行进队伍增添了热闹的气氛。火铳手8人，雷字旗手1人、月亮灯手1人、乾坤伞手2人、龙凤旗手4人、日月祭牌2人、日月神轿、星宿灯28人、八卦旗手8人。行进途中，不断有民众加入祭祀仪仗队的行列，一同走向祖屋。蜿蜒的队伍、乾坤伞、神轿、星宿灯、泛着水一样光泽的月华，古街、小巷、老宅，我们恍若沿着一条时光隧道走下去，掉进了大屋雷千年古韵之中。

时间的长河带走了尘嚣之上的浮华，沉淀下来的便是这质朴的民俗民风。今夜月光打开民俗之门，让我停留在一种恍然的追索中，如果说此刻这座村庄尚未被现代时光踏足，一切被自然、本源所滋养的乡音乡俗，会生成怎样源远流长的文化？一个村庄的布局、一场祭月活动的形成，其寓意和内涵直接反映出一个宗族的文化素养。大屋雷是人文的，他们将易学诠释于祭月活动中。请看，主祭、礼生、侍者着白服，参祭人员乐队、铳手统一着黄装。24位持星宿灯者分为阴阳两队，统一着白衣，白裤，布鞋。行进中的祭祀队伍是有序的：雷字旗和月亮灯在前，表示雷氏宗族中秋祭月；乾坤伞代表天地紧随在后；阴阳的日月牌后，日月神像放置在各自的神轿中；后面是代表雷、风、山、水的四面龙凤旗，五色旗之后，紧跟着八个火铳手，代表周易八个卦象，燃放二十四响鞭炮，寓意为二十四动爻位，最后的24盏星灯代表24座星宿，也标志着日月运转形成的二十四节气。

不必存疑，大屋雷祭月，永远是一卷珍稀的古卷读本，岁月的流逝不会让书页失色，原汁原味的民俗民风酽如历史沉香，只会让它韵味悠长。多少年来，大屋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古老而独特的宅子里生儿育女。他们于院子里、田野中、山坡上种上桂花树，于家中酿制桂花酒、研制桂花茶。光阴倏忽而过，每一座老屋，老屋前的月塘，月塘前的山包，小巷里的清风，雕窗外浮流的春色，缠绕在屋檐上的流云，与大屋雷人淡定平和的生活，似乎不问流光，不问世事。只有承载大屋雷人精神家园的祖堂，依旧如沉默的老者，以守望的姿势，目睹一年又一年大屋雷人对日月二神的感恩。

祭月活动是隆重而肃穆的。当祭祀队伍行进到总祖堂时，等候在此的众多村民围着总祖堂和前面的月塘，或站着，或坐着。月亮初升时，祭祀的前奏开始。火铳手燃炮后，便用神轿请出日月二神，乐手在祖堂外演奏，其余祭祀队伍在主祭场地集中。这时一袭白衣的主祭足蹬云鞋出场，净手焚香，指挥礼生、侍者点燃纸媒、烛、香、灯、炮后，手持红、黑两色令旗，念祭旗咒，然后带领祭祀队伍进入祖堂宗祠，在祭祖坛位祭祀先祖，三献桂酒。

祖堂前的祭坛是事先准备好的。祭祀场地也是依易经而设，他们以祖堂前的月塘半圆为界，在祖堂前放置月桂盆栽虚设半圆，与池塘半圆构成太极图阵，此时我们看到的是24星宿灯呈八字形排列在祖堂前的两侧。宗门前设有一张祭祀祖先的八仙供桌，上面摆有三牲（猪头、鲤鱼、雄鸡），桂花枝一束、一些时令水果、桂花酒和香纸炮蜡等。主祭台设在太极图阵中间，即月塘边，正对祖堂大门。高台香案中安置太阴真君神位和香斗，坛面绘有八卦图，祭台周围五色旗按五个方位各自安位，并摆放香炉，香炉边有盖着黄纸的土钵，代表五方神位。祭台前后的五方神位，八个莲花座，既是安神的座位，也代表八个卦像。坛下又设置诸神香案；香案处的供桌上既有香、红烛、黄土纸，也有贡品月饼、红枣、柿子、板栗等水果食品。

正式的祭月由四道程序构成：即请神、娱神、祭神、送神。

请神、娱神是虔诚的。主祭挥动黑红两面令旗，以示阴阳运转，随后开始祭旗，念祭旗咒语，接着吟诵香赞，念请神咒。主祭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带着浓厚地方音调念的祭词像一曲美妙的神曲，在夜空回荡。之后，主祭将日月二神请上祭神台，并念请神咒。接着请五方神，礼生跟随主祭一起环绕五方神位边走边念咒，这需要绕行三圈。念完咒后打祰，祰准，依次献桂酒。又遵从东、南、西、北、中方向依次打祰，直至“全准”。当所有神灵都被请到位之后，主祭在神坛左右给日月神安位，此时，仪仗队围绕月塘太极图找好各自的位置。乐队开始奏祭祀曲，之后，祭祀人员按照左阴右阳站成两列，依次拜祖神、拜天神、祭五方神。其中，五方神每一方神都要占卦。这些程序完成后，主祭带着阴阳两队要绕走月塘三圈，第一、二圈表示太极阴阳二气的转换变化，第三圈表示天、地、人同行。这一系列的行为既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理念，也体现民众对天人感应与和谐的渴求。

祭神是祭月的第三道程序。“脚踏厚土地/莲花遍地开”这是主祭唱诵“太阴真经”中的一句。在祭神之前，要颂神。主祭设祭，伏地三叩首后，开始诵读“太阴真经”。读过颂词后，主祭吟诵祭月的表文，随后将将表文与五方神位中的土纸一起合拢点燃，由礼生拿到主神位前方，跪拜升表。此时，主祭念赞，设祭。赞词如下：“擂鼓三通奏八音/千神万圣佑万民/天灯高悬人间亮/恭请月神坐高层/月神八月十五生/今日诞辰敬诸神”。念完赞词，主祭念斩鸡咒，斩雄鸡后用鸡血祭祀五方神，献酒。先敬太阴，后敬各路神圣。源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神灵的崇拜和敬重，大屋雷人歌颂神灵、祭祀神灵，神灵祈望保佑给他们带来丰收与平安。

祭月的最后一道程序是送神。送神亦如请神，主祭带仪仗队绕祭台三圈，回原位敬送天神、地神、祖神启程。主祭鞠躬叩首，诵“送神词”：“祀礼告成”，全体参祭人员单膝跪地齐和：“恭送月神/月华加被/五福临门/千祈千应/万求万/千秋祭祀/万户康宁”，主祭高声领颂：“太阴真君/嫦娥仙子/月宫诸仙/恭送回程”。主祭话音一落，火铳手鸣放鞭炮，乐队奏乐，在炮鸣声中祭祀人员收起香案，依次为收祖坛、五方神坛、月坛。

鞭炮声中祭月仪式完成。

接下来主祭将月饼散发给参祭人以及围观月祭的民众，这便是“散福”。

祭祀落幕后，身着演出服装的当地群众表演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舞蹈或曲目。

让人最难忘的是祭祀成员绕着月塘行走的场景。苍穹中，一轮皓月高悬，星星慵懒地闭上眼睛，远处，一列黝黑的山起伏着如同笔架搁置在旷野，沐浴着银色的月光，一派自然而野性的生机，舒畅地袒露出生命的原色。近处，一口清澈莹润的月塘，仿佛灵动的眼睛，倒映着移动的星宿灯和井然有序的人影，静谧的村庄上空，主祭嗓音洪亮、略带苍老，似浇注了沧桑的蜡，随时可以燃烧。风轻轻软软地吹过耳际，带着淡淡青草味，唆使所有的人交出心灵，虔诚地对月膜拜。若是鞭炮声后，袅娜的烟雾把月光下的村庄、人群隐匿在飘渺之中，星灯若隐若现，幡旗微微飘动，让人如同置身仙境。是的，月光下的大屋雷，分明就是一座幽绝的晶宫。

这样的夜晚，置身于庄重肃穆的祭月仪式现场，徜徉在梦幻与遐想之中，凝神聆听带着浓郁地方音调的祭文，探寻祖屋的门窗、瓦墙久远的历史，寻觅墙根碑石上覆盖的青苔，呼吸空气中涌动的桂香，就会发现大屋雷以一种坚守，铸就和传承一种信仰、一份祈盼，并以一种温暖心灵的虔诚，给我们绘就一帧民俗的诗意画卷。

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回望村庄静谧地安卧在月光下，有一种缱锩在心中涌动。今夜，大屋雷是一方纤尘未染的乡土。

2014-9-25 初稿

2020-4-24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