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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溪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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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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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的世界

从我记事时起,他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然后一个小女孩子牵着他,走乡串户给人算命,他可以边走边拉二胡,每到中午就会转到我们村子,在我家吃饭。母亲说,这是你细爷(父亲的堂叔伯弟弟),这是你堂妹,他们多年前搬到外村居住。于是我怯生生地喊他细爷,他总是笑呵呵地说,好!好!你命好,将来要帮衬你妹妹。他拉着我的小手抚摸后说:命是好,就是太辛苦。

被称着我堂妹的女孩子比我小一岁,个子比我高。我读小学四年级时就学会了织毛衣,所以五年级那年细爷买了毛线让我给他的女儿织一件毛衣。毛衣织好了,还缀上两个很卡通式的口袋,堂妹高兴得不得了,也因为我给堂妹织了一件毛衣,细爷执意要我去他家做客,母亲看见细爷那么盛情就同意了。

那时我还是一个混混沌沌的小丫头,除了手巧之外,心却不灵。比如心中一直在想细爷一个瞎子他怎么还能娶妻子呢?我们村子里的昆伯好脚好手人也长得帅,农活做得好都没娶亲呢。带着满脑子疑问我去了细爷家,想解开心中的疑惑。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堂妹牵着细爷在前面走着,我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上细爷和堂妹说话,父子俩一问一答,细爷也问我一些学校的事情。油菜花香笼罩我们的时候,细爷说油菜花开得正旺吧,这个时候是最黄的时候。你怎么看……我差点说出你怎么看得见是黄的,说到一半赶紧捂着嘴巴。经过麦地时,细爷又说小麦有膝盖高了吧,很绿很绿军帽的那种绿色。路边有槐花香,细爷说可惜我看不见,要不我打一些槐花做粑给你吃。一路上他的话让我吃惊,我怀疑他不是瞎子,他如何看得见这些颜色这些农作物呢?

细爷的房子在村外的一口池塘边,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间低矮的茅草坯屋,与村子里高大的房子相比,这房子象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孤零零呆在旷野。房子里家什很简单,两张床,一张大桌子,再就是一间灶和一口大水缸,一只木桶,三把椅子。他们爷俩就生活在这间屋子里,细爷给我做了一碗荷包蛋面,味道与母亲做的相比毫不逊色,对家里每一样东西他都准确无误地便可以拿到。我常常是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他会说:兰儿,看我做什么?你说细爷看不见这些东西么?细爷都看的见。啊?细爷,你,你不是……?一定是看见我太惊奇,堂妹说,我爸爸看不见的。

谁说我看不见,兰儿,过来。我走过去,细爷拿着身边的小凳子放在他面前,拉着我坐下,兰儿,让我看看你。细爷伸出手在我脸上摸一遍,又把头摸了一遍,恩,凤眼,鼻子很端正,厚嘴唇,恩,还有两颗兔牙,有书缘,将来吃外饭呢,可要记得帮帮你妹妹啊。对细爷的这番话,我半信半疑,吃完中饭我就回家了。

晚上母亲在灶上做饭,我在灶下烧火,对细爷我心中太多的疑问,我知道只要我一问母亲准会把什么都告诉我。果然在我问到细爷更多的情况时,母亲说细爷是一出生就是瞎子,家里把他送去学算命,别看他眼睛瞎,心里明亮着,他走村串户地算命,比生产队拿工分的大劳力还强呢,要不你婶娘也不会跟他过日子。小夫妻吵架了,邻居扯皮了,哪家有什么喜事和不高兴的事情,他都会去算,于是夫妻恩爱,邻居和好……可惜你婶娘去世得早,也亏了你细爷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堂妹拉扯大,可怜这个孩子,母亲边说边抹眼泪。很多年后我做了母亲,一直想象不出细爷是如何把他女儿拉扯大的。

我知道母亲一直很疼爱我这个堂妹,用自己织的棉布给我们做衣服时也不忘给她做一套,母亲说她生养了四个女儿也不多这个女儿。母亲说细爷算命很准的,这一带人家都愿意请他去算。于是我对细爷算命很感兴趣。小学毕业那年,我主动要求去细爷家,母亲问我去做什么,我说我要跟细爷学算命。对我的种种“好学”母亲从来是不阻拦我的,所以我在小姑父的缝纫机上学做衣服,纳不动鞋底就做鞋帮子,钩枕头和书包,织毛衣,绣花等,小学还未毕业的我已经学会了做这些女红。学算命,我原以为母亲会骂我,说那是瞎子做的事情,没想到母亲在我提出后满口答应。

去细爷家的路上,我别提有多高兴。去时正是傍晚时分,路上暮归的老牛,村子袅娜的炊烟,一望无际的麦地,氤氲在薄雾里的村庄,让我觉得非常亲切。白天细爷出去算命去了,只有傍晚时候才回来。蹲在细爷矮小的茅屋前,我在想,人的一生真的是由命运决定的么?

堂妹牵着细爷回来了,细爷知道我来了,特别高兴,说堂妹早念叨着我来,说来就来了。然后转过身子对堂妹说,我算了算说你姐要来吧,说来就来了。听到细爷这么说,我对命相术更是神往。晚上吃完饭后,我问细爷,他是怎样学会算命的,细爷说是他师傅口头传授,他记在心里。他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书,给我,那是一本算命的书,接过书我翻了翻,说,细爷你不认识字,这书有什么用呢?他说他请人读,他会记下书里的内容。我问:你师傅也看不见么?他说是。

有了这本书,我觉得不要细爷讲那些命术,我可以把这本书的内容抄下来学习。因为我的缘故,细爷第二天破例没出去算命,在家陪着我。我抄了几乎一天的算命书,还没有抄完,晚上我要回去,因为和母亲说好就在细爷家一个晚上。为了不让母亲担心着急,细爷让我回去了。

上初一时,每当上体育课时,同学们都在排队练习打乒乓球,我拿着这本算命的手抄本在那里研读。想着等假期再去细爷家把剩下的抄完,后来忙于学习此事就搁下来了。我上初二,堂妹上初一,细爷再来我家吃饭时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放学路上中午时分常见他用棍子敲打着地面,摸索着前行,远不像以前堂妹牵着他大踏步地走。细爷到我家后我总倒一杯茶水递给他,他象是解释似地说女儿要上学,再不能耽搁她,现在读书可以考学,多么好的机会,他说女儿读书成绩很好,说完一脸的笑容。女儿是我的光明世界,读书是她的光明世界,这个世道越来越好了,细爷喝了一口茶说道。然后拉起二胡,那是我们常听他拉的一首曲子,细爷拉得很投入。很多年后我听二胡名曲《二泉映月》时,觉得是那么熟悉而亲切,这才知道细爷拉的曲子竟然是二泉映月。

有一天,上高中的哥哥慌慌张张跑到我学校,告诉我说细爷死了,我问怎么死的,哥哥说是火车撞死的。

和哥哥匆忙去细爷的村子,经过火车站,人们还在议论着一个瞎子被火车撞死的事情,他们说瞎子想过铁路便将棍子往前探结果被呼啸而过的火车给……怎么会?怎么会?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细爷的眼睛是瞎了,但是他用耳朵看世界,这个世界于他是光明的。他的耳朵能分辨各种声音和事物,他甚至还能“看”到各种颜色,经过他的描述的世界和事物比我们真切看到的还要美,他的听觉那么灵敏,火车的声音应该是能听得到的。

那一年,每当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细爷是算命的,人家都说他算得准,给人家算了一辈子的命,而自己的命却没有算着。他要是算出来他要出事情那天不出门该有多好,忽然我一惊,忆起他总在我面前说一定要帮衬他的女儿,可当时我也是个孩子,难道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

细爷死后,堂妹和她大伯一家一起过。那座茅草房子很快拆掉了,堂妹初一没读完就辍学了。我为她惋惜,要知道她的成绩在班上前几名,后来我在外求学,不到二十岁的堂妹早早嫁人了,想起细爷当初对她女儿求学寄予的希望,不禁叹息。

每次回乡,总感觉在通往村子的路上有一根盲杖敲打着地面,仿佛看见细爷蹒跚地走着,他在走向他的光明世界么?

2009-10-13

2020-6-21修改

2020-6-2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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