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我似乎听到岁月之花簌簌地剥落,每当夜色蹑足而至,这时光的小线段属于我。自从少年懂得了不谙世事的思念,我的岁月便染上了浓郁的夜色。曾在多少个宁静的时间里,回忆着逝去的童年和少年,也曾在一片璀璨的夜空下,走进记忆的大门。
父亲在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留在那里参加战后的基本建设,回国进入一家国企钢厂,作为孤儿且是独子的父亲,婚后参军,曾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但得到了母亲的支持,那时父母被杨家将还有很多爱国戏文感染着,所以母亲义无返顾地同意父亲参军。在朝鲜战后的四年建设中,父亲曾回国探过一次亲。1958年姐姐出生了,却在六年后为不满一岁的哥哥洗衣服,溺水而亡。我出生时,父亲已经33岁了,怀着我的母亲因为姐姐的夭亡总是悲伤,我出生时体质特别弱。父亲在工厂工作,母亲在乡下劳作,看着孱弱的我,母亲只能求助于外婆,一岁零三个月,我被外婆带到远离母亲的乡村。
独家墩,实际上住着来自不同地方的几户人家,那个穿红褂绿裤扎着朝天小独角辫的小不点,在外婆的油盐粥中长大,那就是我。我会因为别人“指责”扎的朝天小辫子将天戳破,惹得天下雨而嚎啕大哭;会坐在外婆家后门口的半堵墙上,看着园子里的瓜果蔬菜唱着外婆教的民谣;会在外地工作的舅舅远远地出现在村口的路上跑过去,“舅爷,舅爷”喊个不停,稚嫩的声音在田野回荡……最早留在记忆中的是外婆的茅草房,屋后菜园子里瓜果蔬菜,外婆颤巍巍的小脚忙进忙出,舅舅出现在村口的路上,把天戳破后的嚎啕大哭……这些象一根长绳,把那些远去的一切重新拉回到身边,在我童年的天空中留下比彩虹更瑰丽的梦痕。
田田莲叶,飘逸着尘封不了的一代代水乡的情愫,多年后我读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文字的感染力和我儿时的荷塘关联起来,荷花的盛开与清香弥漫在我的脑海,那是多么美丽的乡村啊。
一座如龙盘旋的湖,其东边和北面聚居着众多的人家,而靠近独家墩湖的西面却很荒凉,散落地住着几户人家,后来外婆和那几户邻居搬到湖边居住,那里叫晏公庙。与湖对面的村庄相比这里显得冷清,但村民们相处却如同一家人。夏天的夜晚,从湖中飘出的荷香醉了村庄。而在这样的夜晚,昏暗的煤油灯中,外婆永远也不停歇棉纱的纺车声中,我盯着土墙上斑驳的影子,脑海里幻想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那些土墙中的缝隙在渐渐困倦的眼中,幻化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和人物,跳入我的故事中,再入了我的梦。我四岁时,舅舅拿出一本《百家姓》教我识字,这是我最早的启蒙,一个姓氏总有一个故事,舅舅的故事不同于外婆的故事,神奇而美妙。舅舅教给我的字我都认会了,记熟在心,就天天盼着他回家,念给他听,等他的故事,更期盼的是舅舅带回来的糖果、新衣和新的小人书。
晏公庙的住户越来越多,来自全国各地的“牛鬼蛇神”,诸如右派,国民党特务等,带着家眷来了,村子的孩子渐渐多起来了,于是这里开了一个复试班,被打成右派的余树帜老师来教这个班。一间教室里坐着两年级,一组一个年级。这间教室和外婆家就共一堵山墙,早晨我常被隔壁整齐的读书声惊醒,淘气地趴在床上用小刀子将墙缝掏开,看着那边教室的一切。天天掏的墙缝后来变成能伸进我的小手了。外婆将泥巴糊上了墙缝,我也被送进教室,这一年我五岁。
上完一年级的课,老师接着给二年级讲课。坐在一间教室里若是愿意,两个年级的课都可以听。其他同学家,兄弟姐妹多,他们有玩伴,而我只有外婆,于是认字成了我最大的乐趣。余老师对外婆说,这孩子聪明,外婆说那要多教她文化,这一句话就让我每天要多背两条毛主席语录。老师将小纸条订在一起,一张纸条就是一条语录,记得我背了三本,最少有三百条。字识多了,可以自己看小人书,外婆再也没有新的故事讲我听了。舅舅每次回来带给我的是各种小人书,有时候等不及舅舅回来,我会跑到几十里路外供销社看有没有新到的小人书,若有我就买下来,蹲在柜台前看完再回家。
随着认识的字多起来,小人书的故事太简洁,远没有那些书的故事精彩。这是我读完舅舅给我买回的《安徒生童话》后得出的结论。这本童话我读了很多遍,常常沉浸在故事中,幻想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人物,比如拇指姑娘、海的女儿。放下童话,我把这些故事讲给外婆听,一边讲一边表演,让掉光了牙的外婆乐得合不拢嘴。
祖孙二人的生活是孤独的,正是这种孤独让多年后的我变成了习惯,甚至喜欢这种孤独。七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对世界的认知。村里,来自某地的种瓜老汉将生产队的瓜种得相当出色,在这个将湖开成良田的地方,每到插秧的季节是最忙的。曾经有这样的故事,一个五岁的孩子去插秧,大人怕小孩子陷到淤泥起不来,就放一块木板子在田里,孩子就跪在木板上插秧,大人一边插,一边将木板子往前拖,尽管那时是集体,但是每一块田都定了工分实行承包插秧,因为可以多挣工分大人们很喜欢这种方式。其他的点工,劳力十分工,妇女最高的工分是八分,依据年龄身体状况而定。十岁以上的孩子二分工开始,年龄越大工分越高。大人们除工分外,只要出一天工便可分到一个香瓜,十岁以下的孩子没工分,但是最大的香瓜是留给他们。黄灿灿的瓜香诱惑着我,不顾外婆的阻挡,我和那些孩子一起去插秧,当孩子们边插秧边互相撂水和糊稀泥时,我很认真地插秧,没有大人的庇护,我知道该怎么做,满心以为晚上收工时能分到一个金黄的香瓜,送给外婆。然而轮到我时,分到的却是一个菜瓜。七岁的孩子是不知道反驳和抗争的,看着其他的孩子抱着黄灿灿的香瓜,欢天喜地地回家,而我拿着这菜瓜在仓库后面哭了起来。抹干泪水后回家,我把瓜送给外婆,外婆夸我,可我鼻子一酸,泪水又要涌出来。晚上读着童话想,那分瓜的人肯定是巫婆或者是魔鬼,也第一次觉得世界还有不公平的事情,但从此我不再会去为一个香瓜去插秧。外婆养猪,我打猪草,篮子里会放着一本书,麦地里,一个人的世界很美妙,偶而躺在地头,读完一个故事后,看着蓝天上飘走的白云想,将来我长大了,也要写好多好多的故事出来,让全世界的孩子读,像安徒生那样……尽管昔日这些苦涩或迷惘的往事如藤蔓般将我紧紧缠绕,如今却也成为回忆那棵树上翠绿的叶片,让我深切怀念。
舅舅给我买的书越来越多,已经装满了两大箱子,而这些书让我成为伙伴中最骄傲的孩子。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独生女儿,在出生率特别高的六十年代独子或独女似乎是个异类。我告诉他们我有哥哥弟弟和妹妹,但是他们依然把我当做独女。舅舅离婚后一直单身,原本可以在武汉工作,因为恪守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守着经历坎坷的外婆生活在偏远的乡村,其结果是舅妈离婚,再嫁他人,舅舅说他要等外婆去世后再成家。
以自己的理解,舅舅将很多古诗讲给我听,在他的讲解中,我的脑海浮现一幅幅画面,也羡慕这些诗人能周游那么多的地方,写出这么美好的诗句。也幻想着自己将来也像他们,背着行囊漫游世界,写出能流传于世的诗篇。
多年以后我在《童年的小雨滴》一文中追忆着逝去的日子。村庄里那些奶声奶气的乳名,袅袅的炊烟,金黄的油菜花,碧绿的麦苗,荷塘的清香总是霸道地挤入我的文字中,一个童话世界在我的思绪中延长,而另一种空旷的寂寞又撬住我的灵魂,我是一尾鱼,而童年的生活就是我游弋的水,滋润着我后来走过的日子。我的外婆和那些先人们从我的童年走过,此时他们都睡进了各自的墓穴,土地温和地吻过那些衰朽的身体,但他们的音容相貌却永远长存在我的文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