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爱情两字,眼前就会幻化出风花雪月的浪漫场景,耳旁就会响起读过的诗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父亲读书及少,母亲目不识丁。父母相伴五十几年,他们与爱情诗句无缘,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爱情这种东西。
父亲的前半生可谓命途多舛。十几岁就成了孤儿,寄人篱下,跟着堂爷爷生活直到成家;成家后,女人为他生下一男孩,以为生活自此有了盼头,她却撒手人寰,撇下几个月大的孩子。孩子被人抱养才得以活命。父亲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父亲家与外婆家离得很近,只隔一条小河,田土混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父亲的情况母亲是清楚的。父亲与前妻脾气都暴,成婚后经常打架。前妻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常带皮肉伤痕到田地里一边干活,一边唱山歌。村里人喜欢听她的山歌,母亲也喜欢。两人在路上相遇,会亲热地招呼一声。那个时候谁曾想到,这两个女人的丈夫会是同一个男人。
父亲比母亲大了七八岁,母亲不同意嫁给父亲。孝敬两位老人,像儿子一样承担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父亲用行动赢得了外公外婆的喜欢。特别是尚未成年的舅舅对这个准姐夫既崇拜又依赖,他从父亲身上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
在当时的农村,父亲算得上能人。同父异母的哥哥得了父亲的真传,从哥哥身上可以看到父亲年轻时的影子。父亲力气很大,挑两百多斤的担子,健步如飞;独轮车可以推好几百斤的柴火和木材;大集体劳动分组时,大家都爱同他一组;他种的菜比妇女种得还好。父亲样样拿得起手。他是个猎人,经常跟着堂家爷爷、二伯一起打猎;他水性好,爱到河里捕鱼;他是个厨师,邻人乡亲红白喜事都是他掌勺;他胆量过人,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这样的人做女婿,外公外婆哪有不喜欢的理由。一俊遮百丑,至于父亲窘迫的家境,身上的缺点,外公外婆也就忽略不计了。再说,世上哪有完人呢,十全十美也只是人们的美好愿望罢了。尤其外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欢”。
母亲是个极孝顺的人,纵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也无可奈何。她是不敢忤逆长辈的。
母亲嫁给父亲时,外公外婆没有置办任何嫁妆,父亲也没有钱添置此什么。一张旧床,一个旧柜子,几副吃饭的碗筷,都是父亲前妻用过的,仅此而已。母亲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父亲。
嫁给父亲的当天,父亲逼母亲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母亲死活不肯,两人差点打起来。私房钱是母亲的外婆悄悄给的拜金。十几个银元和十几块钱(1967年这可是一笔巨款),不知怎被父亲知道了。贫穷没什么可怕,可这件事让母亲心寒,成了她一生的阴影,以至于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同我聊到此事,我都心中不平。
母亲与父亲生了五个孩子,流产一次。母亲说父亲没有照顾一天。月子里吃得最好的是几个鸡蛋,一点红糖水。生完孩子第三天就下地干活,因此身子落下了哮喘与心慌的病根。孩子随母亲的体质,五个孩子自生下来就弱,小时候个个隔三差五地生病。我得脑炎,差点送了小命;二妹得了败血病,那年春节在医院过的,最后是父亲输血才把小命捡回来;小妹因为生病而辍学在家。林林总总,把本来贫困的家,又蒙上了一层霜雪。父亲说“那个时候,谷糠搓绳也想上吊。”生活艰难可见一斑。而母亲认为,如果父亲能用点心待她与孩子,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父亲做了十一年的民办教师,做过村信用社会计,最后做村干部直到退休。在我童年记忆里,父亲在外的时间多,在家的时间少。母亲对我说,父亲年轻时,家是他歇脚的旅馆。可想而知,母亲有多难。她做了一个女人该做的一切,也承担起了一个主妇不应有的苦楚和重负。
我家的厨房与正屋之间有条小巷子。风从后山越过山垇,穿过竹林,灌进小巷子。小巷子冬天寒冷,夏天却凉爽。中饭后村里的男女老少陆陆续续前来,聊聊田间地头的庄稼,圈里的牲口,还有被风干的旧人往事,有的干脆在巷子里瞌睡起来。小巷子很热闹。而这个时候,母亲还在外头,生产队收工后她直接去山上拾柴火,或到河时捞丝草。每每母亲放下肩上的担子,一身汗湿,蓬头垢面穿过小巷子,进到厨房洗梳吃饭,身后是赞许的目光和夸奖的话语。母亲的勤劳是妇女们的榜样,在父亲那儿却另当别论。那时二妹还很小,到点没见着母亲就会哭闹不止。孩子的哭声让父亲极不耐烦,他对着排行老大的我吼着:“扛把锄头去!看你妈是不是死在外面了。死了就挖个FU(坑)埋了。”母亲回来了,还没来得及放下肩上的担子,父亲就一顿凶。父亲发脾气从不顾及母亲的面子。而母亲最多平静地解释一句,一般是不声不响。母亲脾气好就是这样被传扬的。父亲的脾气不好,全家人都怕他,幸好有母亲的温柔给我们小小心灵以快乐和轻松。
我小时候经常见母亲牙疼,但没见过她去看医生,也是,就算生病了她也是忍着的。她把冷水含在口中,用来冰镇止痛;或是涂些清凉油。有时疼得受不了,就到床上躺会儿再起来接着忙。这样的时候,母亲的身边看不到父亲的身影。读师范时,母亲来过一次泰和看牙,花了二十元钱。母亲说,父亲为这事两个月不理她,没有同她讲一句话。
后来,父亲得了胃癌,胃切了三分之二,不但花了家里的大部分积蓄,此后七八上十年,父亲没有下过地,干过重活。犁田、耙田,凡此等体力活全由母亲一人承担。除此,母亲还得变着花样照顾父亲的饮食,她就像一个陀陀,屋里屋外转个不停。一日多餐,要清淡有营养,母亲悉数遵照医嘱,耐心侍候。这样艰苦的日子,母亲脸上看不出半点愁容。母亲是家里名符其实的顶梁柱,是一家人的定心丸。父亲身体恢复得很好,此后将近三十年,与常人无二,没再患过胃病。父亲的健康,母亲功不可没。
2006年,父亲的左下肢静脉粥样硬化,连续四个月,母亲天天煎中药。脉管炎好了,风湿越来越严重。2016年,父亲的一只脚开始溃烂,他只能借助拐杖行走。接着另一只脚也开始溃烂。旧伤未了,又添新伤,因为父亲的血糖高,中药西药都无法使伤口愈合。2018年,父亲坐上了轮椅,直到离开。将近六年时间,两千个日子,母亲每天都要为父亲清洗创口,上药。其间只要听说什么草药好,母亲就会想法寻来给父亲用,母亲成了半个医生。可能是前世欠了父亲的,邻人都这么说母亲。
随着年纪的增长,母亲的哮喘一年比一年厉害。说父亲拖累了母亲一点不为过。每一次我看见母亲拖着病体,喘着粗气为父亲做这做那,心里很难过,认为母亲不值。而母亲做着这一切时,却那么自然而然,心甘情愿。自始至终,我从未听到过一句抱怨。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每个季度要住院一次。母亲小心翼翼地陪护,父亲还时不时发脾气。
我问母亲为何不反抗父亲,为何还要对他这么好?为何忍声吞气几十年?
母亲只是淡淡地说:“年轻时想过与你父亲离婚,但你们怎么办。看看村里的花儿,娘改嫁,爹取了后娘,多可怜。后来我对他好,是为了减轻你们的负担。我不管,你们必然要管。你们各有各的家。再则,我还记着你父亲的恩:外公外婆,大外公大外婆的身后事是你父亲一手操办的;特别是你的外公生病了,你父亲在房门口睡了两个月,直到送终;我的外婆走亲戚死在了外乡的山路上,是你父亲一个人摸黑用竹排运回来安葬的。”又说:“你的父亲几十年来从未打过我。家里的东西我可以自由支配,你父亲从不说什么。你的堂家二娘生了你姐,还在做产妇,就被你堂伯拖到雪地里暴打。这样比来,你父亲还是算好的。”是的,自那次被打之后,二娘全身疼痛,再也不生育了,只得抱养了一男孩子传承香火。母亲的要求这么低,这样的生活,不但让她很满足,还满怀着感恩。我心生敬佩又有些悲凉。感谢命运之神,送给我一位这样的母亲:卑微而伟大,隐忍而坚强。我明白:是母亲的迁就、退让、包容给我们创造了家的和谐,使我们几个孩子得以健康地长大成人,并且拥有善良乐观的品性。今天的幸福美好都是母亲赐予的,她不仅给了我们生命。
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以为父母之间是没有爱情的,如果有爱,也是母亲对父亲的爱,是单向的。父亲充其量也只是尽了一些义务和责任罢了。这个想法持续到父亲离开那天。那天上午,一切正常,母亲请来医生为父亲吊针,父亲说胸有点闷,母亲守在床边。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对母亲说,他走后马上搬到新房去住,一定要记得,不能一个人住老屋了。上午十一点半父亲走了,这是父亲留在世界上最后的话,最后的牵挂,也是父亲唯一一次有爱地拉着母亲的手。他还为母亲留下几万块钱的存折,告诉母亲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了,要留在身边保自己一个万全。原来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母亲,他心里是有母亲。母亲的付出和坚持,最终有了一个圆满的答案,虽然来得有点迟,但也是一种安慰和补偿,对曾经的那份凉薄的安慰和补偿。
我再一次审视父亲与母亲的感情。爱情有不同的样子,父母的爱情是质朴的,是最不像爱情的爱情。它不在花前月下,不在诗词歌赋;它在柴米油盐的庸常里,在锅盆飘勺的交响里,甚至在无理取闹、刁蛮横狠的撕扯伤害中。
这让我想到了堂家二伯与二娘。二伯吃百家饭长大,自小懒散,但喜欢听书,喜欢听琴,哪里有唱戏的,他必到场。后来他弄了一把破二胡没日没夜的拉,结果无师自通。他可以为了拉琴一天不吃不喝。凭这种执着,如果出生在好的家庭,再加以培养,二伯说不定会成为艺术家呢,可他生不逢时。一把二胡让他常不出全工,荒了田里的庄稼。二娘的责怪和告诫换来的是皮肉之苦,她的哭嚎声时不时响彻整个小山村。这也是二娘唯一的反抗和求救方式。我反感二伯随意打二娘,但我喜欢听二伯拉琴和讲故事。全唐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里的一些故事,二伯最捻熟的。我从二伯那儿获得了一点文学的启蒙。
进师范那年,每人要备一种乐器带到学校。父亲说“哪有闲钱补灶箩。”就没有为我准备乐器。二伯就把他心爱的二胡送给了我,从此,我没有再听过他的琴声。而我却辜负了二伯的期望,把二胡也弄丢了,现在想来还觉得可惜和愧疚。
大家都说二伯一辈子快活萧洒。俗话说“年轻时没有吃上苦,老了就要die老苦。”二伯真应了这句话。晚年的二伯瘫痪在床六年,乐观无忧愁的二伯被命运打趴下了。堂弟夫妻在外打七,堂姐外嫁,回来也是有次数的。照顾二伯的饮食起居自然落在了体弱多病的二娘身上。有一次我去看二伯,二伯坐在床上,精神气色都很好,身上干干净净,根本不像常年在床上生活的人。而坐在床沿的二娘却病怏怏。我打趣二伯:“看您以前把二娘打成啥样,现在有病了还是需要二娘来服侍吧。她还把您照顾得这么好!”二伯有些羞愧地嘿嘿道:“年轻时,不懂事呢,现在幸好有老婆子!这些年你二娘受累了。光吃冇死的废人,早点走,省得磨你二娘!”他的话里透着深深的自责和求死不能的无奈。
马航失事那天,二伯走了。第三天,也就是安葬好二伯的当晚,二娘也走了。二娘是是否为了二伯才硬撑了这么久?二伯也一定是不想再拖累二娘才先走的吧,这样二娘才走得放心呢。“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以这种方式相继离开,让人唏虚不已。
爱情的真谛是什么?每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答案,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答案。实实在在地活着,日复一日地相伴,苦也罢,乐也罢,痛也罢,笑也罢,不离不弃,终老一生,这就是父辈的爱情,是属于他们这一辈人特有的浪漫。它低至尘埃,也高至云端。
(后记:没有对父亲和二伯不恭的意思,父辈的生活有时代的局限,我无权评判孰是孰非。写下以上文字,是想让父辈的爱情活在其中,从中体会他们的不易。仅此而已。)
2022.12.7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