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一次同我说起了大娘。她说生了五个孩子,没有得到过丈夫的关心,幸好有这个嫂子照顾。母亲的月子每次也就一两天,最多不会超过三天。母亲说,这已经算很好的了。因为村子里有的人一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就此,足让母亲感恩大娘。
大娘长观音模样,富态,眉慈目善,说话细声慢语。一头乌发每天梳得溜光,用一银簪子绾在后脑勺。平时,大娘爱烧稻草,再用灰滤水洗头。或许,她那头乌黑的亮发就是这乌黑的水变的吧。年幼的我常这么想。
大娘比母亲长十多岁。爷爷奶奶早亡,长兄为父,长嫂为娘。虽然大伯与父亲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血浓于水的情感并无差别。大伯大娘对父亲这个唯一的弟弟承担了一份责任、给了一份爱心。
我曾生过一次重病,命悬一线。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一直是大伯与外公轮流照顾。也许是太小,也许大伯走得早,所以大伯在我脑海里印象不及大娘深。
那时,家里只有两间房,阴暗潮湿。两间房除了挤一大家子,还要储存用物。窘困可想而知。从我记事起,父母就在为建房子谋划着,准备着。他们真是两只鸟儿在衔树枝搭窝,今天一砖,明天一瓦,慢慢积累。青砖是父亲自己烧的,土砖是请邻居帮忙一起自己做的。木料则是父母从很远的山里,一根一根背回来的。
有一个冬天,父母早起,交待还在睡梦中的我:带好弟弟妹妹呀,喂猪呀,把鸡鸭鹅放出来呀,到哪个菜园子摘什么菜呀……零零碎碎,然后趁着未落的月光进山了。
往常,在傍晚时分,父母可以赶回家。但那天,夜完全黑了,还不见父母的身影。我带在弟妹坐在大门槛上,一边担心,一边巴望。屋里漆黑一片。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天一黑就不敢一个人进房间。听人说,父亲在母亲之前结过一次婚,前妻生完孩子便死了,死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村子里的小朋友都说我家里闹鬼。确实,我家的小孩子相比其他人家的,很容易生病,于是都说是那个鬼在作祟。我还见过父亲请本村的一位驼背聋子在屋里催鬼。这些在我的心里,投下了严重的阴影。
我被巨大的恐惧包裹着。正在此刻,大娘来了,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我的心里顿时踏实了。她看见我们一溜长地挨着坐在门槛上,心疼得直喊天,当即点上煤油灯,询问有没有吃晚饭。我说,饭在锅里热着,准备等父母回来一起吃。大娘瞋怪说:“做姐姐的蠢哟,这么晚了不会让弟妹们先吃呀。吃完了带弟妹上床睡觉。坐在门外吹冷风,不怕感冒呀。”说着,领着我们去厨房吃饭,并且坐在旁边陪着,像母亲陪着自己的孩子。事后得知,大娘那天也是忙到天快黑才回家,居然没顾得上吃饭就过来陪我们。
在村子里,大娘与别的女人有些不同,比如她会讲好多故事。我很奇怪,没过读过书的大娘,肚子怎么装着那么多的故事。当然,她也是听别人讲的。只因为记性好,过耳不忘罢了。我常趴在她的膝上,她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讲神仙鬼怪,民间传说。天仙配、牛郎织女……这些神话传说害得我想入非非,天天期待自己也能遇见一位下凡的仙女。她也讲自己的故事。原来,大娘嫁给大伯时是二婚。她三四岁时,过继给罗塘乡一户人家做童养媳,十四岁生了第一个孩子。未成年的她,其实也是一个孩子,自然睡得多。有一次,她晚上起夜给宝宝把尿,迷糊中将宝宝扔下了床。后来,孩子也没啦,丈夫也没啦。她又回到了娘家,再后来就嫁给了大伯。可是经历过大不幸的大娘,讲述这些悲惨遭遇时,却平静如止水,好像是讲别人的故事。小小年纪的我听了有些难过,大娘却淡然笑着,说:“都过去了。不管怎样,人都要善良,日行一善,准没错。”她不怨天不忧人,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让人听了心里好像有了一颗小太阳。
每到春天,村子里就有好多人举着小竹片火把,挎着扁篓,到田里沟里捉鱼。村前那一大片田野,火光点点,像天上散落的长了脚的小星星,在不停游动,一下这边一下那边。有一天晚上,大娘把我带上了。我帮大娘举着火把,大娘一手提圆篓,一手拿着火钳。我们走在田埂上,走在小沟边。沿水流逆流而上。走到一丘大田里,火把照见了滑溜溜的鲶鱼,长长的黄鳝,还有泥鳅。在火光的照耀下,这些小精怪一动不动,任你钳。小沟里,鲫鱼也翻着白肚皮,躺在石壁上,任你抓。不到一个小时,小小篓子都装满了,大约四五斤。到家后,大娘给了我一大半,她说:“你家小孩子多,拿回去吃”。本来,我只是好玩而已,没想到,大娘把我当作一个劳动者,分给我劳动的果实。大娘还说,见者有份是规矩。
1986年,我考上了师范。大娘可高兴了。开学前一晚,大娘叫我过去。她举着煤油灯引我上楼,掏出钥匙打开一个旧的大樟木箱,里面装的全是布鞋。这是她一针一线为一家大小攒下的。她在里面翻找了许久,拿出一双让我试试脚,说:“香香,送给你的”多么结实又精致的一双鞋呀,圆口,蓝色卡其布鞋面,厚厚的的千层底,密密码码的针脚,在白色的鞋底上井然有序地排成V型。大娘说:“我没有什么好送,把这双布鞋送给你去开学,不要嫌弃。在学校,你要发奋读书,照顾好自己。”轻轻的鞋子捧在手里,竟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第二天,我带着亲人们的殷殷祝福,穿上那双布鞋,踏上了人生的新旅程。
许多年后,我调往县城,为人媳,也为人母。突然有一天,父亲给我来电话,说大娘不行了。我火急火燎地往家奔。一进门,就见八十多岁的大娘躺在床上,正输着液。我喊了几声,却没有回应。她的样子那么平和,那么慈祥,就像是睡得很深、很沉。
大娘长寿,走时脸上还挂着笑容。苍天有好生之德,于道有慈悲之心。那一定是上天的眷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