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将至,南风渐起。北平的亭亭白桦和金瓦红墙终于在都城的喧嚣声中迎来了冬日中的最后一场飞雪。
颐和园中冰封的昆明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融殆尽,蜿蜒成浮着点点碎冰的淙淙碧水,洋洋洒洒地向远方流淌开去。
祥子此时刚做完一场大户人家女主人的白事,举着一幅“冰霜高洁、圭璧清华”的挽联走了一路,赚了几十个铜子,换了一根烟卷,叼在口中,顺着街道缓缓地往前蹭。
因得了病的缘故,他在途中走走停停,到了城西的宣武门附近,疼得迈不开腿,刚想歇息片刻,就见一大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忙不迭地朝着菜市口的方向跑去,像极了三年前枪毙阮明时万人空巷的盛景。
祥子微一发愣,恍惚间听见身边走过的两个男人兴致勃勃地说道:“今日枪毙的这个革命党先前可是白房子那边有名的姑娘,三年前据说是上吊自缢了,没想到竟是假死,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革命党。”
“可不,这些年革命党杀得多了,窑子里出来的姑娘还是头一回见。”
白房子?三年前?上吊自缢?
祥子眼睛倏地睁大,脸色一片惨白,不顾腿间的疼痛,猛地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那两个谈笑风生的男人。
见到对方疑惑的眼神,祥子放开手,嘴唇颤抖地问道:“你们刚刚说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由于今日系为大户人家做白事,祥子难得穿了一身蓝袍,遮住了身上破烂的衣袍,勉强有了几分见人的模样。两个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番祥子的模样,不冷不热地答道:“说是叫什么福慧,不过啊,她以前在白房子那边的名字好像是叫……什么小嫩肉来着。这年头,革命党的门槛真的是越来越低了。”
说罢,两个男人摇摇头,啧啧几声,颇为兴奋地往菜市口的方向走去。
祥子此时却是大脑一片空白,他抑制不住地全身发抖,喃喃说了几句“不可能……不可能……”
末了,他像全然忘记了身上的病痛一般,发了疯似地朝着菜市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当他来到菜市口的木台前,那边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其中不乏妇孺孩童的身影。他抬起头,远远看向台上立着的少女,只见她的一如当年那般花容月貌,尽管此时衣服上尽是血污,但却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秀丽动人。
果然是她……是小福子……!她怎么会没死!怎么会在这里!
“唉,可惜了,这般漂亮的姑娘靠皮相赚钱就足够养活自己,要是再碰到一个愿意为她赎身的男人,岂不是一辈子衣食无忧,又何必学着那贞洁烈女,闹这劳什子的革命。”人群中,一个男人如是说道,立刻博得了一片赞同之声。
祥子猛地回过身,凶狠无比地瞪了男人一眼,不顾四周的叫骂声,拼了命地往人群的最前面挤去。
台上的小福子似是被叫骂声吸引,抬了眼,朝着祥子的方向看去。在她看清那个歪斜着身子、佝偻着背脊的男人时,她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后缓缓红了眼眶。
祥子看着少女渐渐温和的目光,泪水不知怎地就落了满脸。他看着台上的姑娘,慢慢将手中做白事的挽联展开,高高向着台上举起,上面赫然写着“冰霜高洁、圭璧清华”八个大字。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这被枪决的姑娘是个窑姐出身,看见祥子手中的挽联,只当是讽刺,居然“哈哈”地笑出声来。
然而,小福子的眼中却焕发出了耀目的光彩,她静静地看着台下的男人,弯了唇角,露出了一个绝美的微笑。
枪声响起,少女的身子缓缓倒下,可她的目光却一直望向祥子的方向,眸中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欢欣。
当礼教之邦的看客缓缓散去,祥子失焦的双眼看着少女的尸体被像牲口一般拖走,终于砰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比之前参与的任何一场白事,都要伤心万分、悲恸万分。
就在他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之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身边缓缓响起:“三年前,我见你的模样,以为你是来找小福子的客人,所以才说了谎话。”
祥子抬起头,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穿着夹裤的妇女正满面悲戚地蹲在他的身旁,赫然就是三年前在白房子告知自己小福子死讯的“白面口袋”。
见祥子看着自己,“白面口袋”叹了口气,喑哑地说道:“其实,小福子三年前从白房子逃跑后,是我第一个在树林中发现她的。她当时求我放她走,我一时心软,便答应了她。于是,我从她那要了块帕子,带出了树林,骗老叉杆说她吊死在了树上,死相极其难看。当时因为是夜里,老叉杆怕得厉害,便也没有再派人去寻。”
说罢,“白面口袋”从破烂的衣服口袋中掏出了快绣了小花的帕子,递到了祥子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着说道:“我们应该为她高兴,因为,她比我们都活得像个人。”
听到她的这句话,祥子忽然怔住,嘴唇张开复又合上,终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等他回过神的时候,“白面袋子”已经直起身,晃晃悠悠地往街巷的尽头走去。
细碎的雪花轻轻扬扬地飘下,落在颐和园昆明湖缓缓流淌的水面之上。祥子神情木然地站在湖边,任凭那些好写生的学生们将自己乱画成作品中的一处颇不和谐的背景。
他咬着嘴唇,不断回想着小福子行刑前的面孔,回想起她含泪的眼眶,回想起她挺直不屈的背脊,第一次感到了久违的后悔与羞愧的情绪。
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的自甘堕落、恨自己的麻木不仁,他在心中不停地假设——若是自己这三年间还像以前那般拉着车,风里来、雨里去,会不会就能早些日子在北平的某一处街巷碰见小福子的身影?就算没有,至少也能在今日,堂堂正正站在她的面前,抑或是不惜性命、不惜代价地冲上台去与她死在一块,而不是像个社会病里的胎儿一般,瑟瑟缩缩、滑稽可笑地举着那张刺目的挽联。
三年,小福子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前路,而他仍是醉生梦死、无所依凭。
祥子凄然一笑,突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将手中攥着的那块小花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放入了衣襟里最靠近心脏的地方,随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向前一倾,头朝下栽入了昆明湖刺骨的冷水里。
冰冷的湖水呼啦啦地涌进祥子的喉咙,凌迟着他的每一寸肌肤。随着水波的起起伏伏,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可他的意识却没有就此散去。透过湖水,一张张或模糊或清晰地面孔不期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小福子、虎妞、曹先生、刘四爷、阮明……最后的最后,定格在了自己十八岁时那张年强的、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面容之上。
他知道,那是自己永远回不去的昨天,是葬在西城昆明湖底的旧梦,也是这北平城永远无法到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