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勇(布依族)
光阴似箭,转眼间,外公离开人世28年了,但今天,在故乡的家中,依然还保存有一些外公早年亲手做的木家俱,尽管已很老旧,但母亲舍不得丢,说留作纪念。看到它们,有时不禁会勾起我对外公的回忆。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外公身材高大,身体硬朗,神采奕奕,身高应该有一米七几,在外公那个时代已经是高个子了。外公总是穿着藏青色的长衫,戴着一顶棉军帽,扎着绑腿,脚穿一双解放鞋,布腰带上总是插着一根长竹烟杆。黝黑的肤色,国字脸,两道浓眉,目光慈祥而温暖,脸上的褶皱间流淌过岁月的长河,留着三绺长长的山羊须。外公头发茂密,七八十岁的人仿佛却看不见白发,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长衣大袖挥舞,呼呼生风。而外公的言语跟举止行动却形成鲜明的对比,外公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浑厚。
外公是个木匠,称得上是能工巧匠级别的,他的手艺在方圆几十里远近闻名,倍受人们尊敬。外公那时代的木匠,可以说是货真价实的鲁班弟子。砍、锯、推、刨、凿、锉、钻,完全是纯手工,重体力活,家俱全是榫卯结构,做工精细,不用一颗钉子。而现在干这行的大多不叫“木匠”,而叫“木工”了,即使还有叫“木匠”的,但大都被人戏称为“钉子木匠”,他们的用料都是现代生产线制作的木工漆面板,不用推刨,干活用电动工具,节省体力,家俱只用钉子拼接完事,在技术含量和劳动强度上比老一辈的木匠们差远了。在我印象中,农村的房屋,日常生产、生活所用的犁耧锄把、水车、风簸、打米斗、木马(木手推车)、桌椅、床、衣柜、米柜、碗柜等,凡是可以用树木制作的物件,没有外公不会做的。他做的家俱用具,工艺精细,结实耐用,历经几十年,依然严丝合缝,不会开裂。
外婆离世较早,较外公先“走”16年。外公不愿麻烦家人,晚年也没有跟两位舅舅同住,自己一个人独自生活。外公一干完农活,就钻进自己的木工房里忙活起来,拉墨弹线、挥锯弄斧,凿孔钻眼,乐此不彼,累并快乐着,似乎木工活是他晚年排遣寂寞与孤独的唯一生活方式。直到去世那年,外公仍没停下过手中的木工活,只不过,随着年龄增大,外公的木工活做得越来越吃力了。
童年的我最喜欢看的是外公推刨了,一块木板被抓钉固定在马凳上,随着外公弯着腰双手用力推动,刨子在木板上滑过,从刨槽中扑哧地冒出一溜长长簿簿的鲜白的木刨花,刚出来是直立,随即由于刨花暴涨升高,不能支撑立马就弯曲翻卷成一团,如流云翻卷,云卷云舒,煞是好看。
外公推不多久,脚边就会堆起一堆木刨花。木工房里木刨花堆积很多,我和表弟喜欢钻进刨花堆里去藏猫猫。有时候,在那暖暖脆脆的还带一丝清香的木刨花堆中藏着藏着,我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外公木工活干累了,就会停下来坐在马凳上歇息一会,这时,他就会拿出自己最好的生活伴侣——那根寸步不离的长竹烟杆来解乏,外公从烟袋中拿出一片烟叶,搓成一小团放进烟斗里,点上火,叭嗒叭嗒地吸起叶子烟来,随着外公的嘴一开一合,烟斗上烟叶的火星明灭起伏,烟雾一圈一圈地在外公头上升腾缭绕,房间里弥漫着呛人探鼻的烟叶味,在门外远远的都能闻到,而外公却双眼微闭,沉浸其中,乐滋滋的样子,似乎很享受这份人生的寂寞与孤独。
晚上,忙完一天活后,外公蹲座在地下烧柴火的火坑边,开始吃晚饭。外公夹一口菜就仰起葫芦饮一口酒,嘴里发出啧啧的回味声,脸上流露出会意的微笑,好象完全沉醉在酒的醇香与滋润中,但深邃的目光中,却隐隐透出一丝淡淡的忧伤。长大后,我才读懂,在连电视都没有的农村,一个孤独的老人聊以自慰的只能是酒了。其实,外公饮下的不光是酒,更是生活的磨难,岁月的沧桑,人生的烦恼和忧愁。只有在酒里,孤独的外公才会寻得些许精神的慰籍,打发一个人寂寞漫长的黑夜。
以前,农村民宅的主体是木瓦房,一幢房子除了底层边墙用石块垒砌外,整栋房子的房梁、房柱,隔板、楼板、檩条等全是木头结构的,不像现在房子的建材主要是钢筋水泥。对外公来说,他觉得自己人生最风光的时刻就是为别人家立房上梁了。
上梁那天,主人的新居周围邻里乡亲云集,上梁仪式庄严而隆重。而身为德高望重的老木匠师傅,外公是这个仪式的司仪。对我们小孩来说,最喜欢去凑热闹和去捡撒的上梁粑粑了。吉时一到,鞭炮响起,外公轮起斧头敲响贴着“上梁大吉,吉星高照”大红纸和缠着大红布的房梁,口中念念有词:“斧头一响天门开,鲁班师傅下凡来……”,帮忙的人们恭恭敬敬地听从外公的指挥,七手八脚地把房梁提升到房顶上安好。
外公端坐在房梁上,神态庄严,有风吹过,外公长衫微佛,长须飘飘,俨然如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外公口中说着祝福的话语,手中一把一把地抓起梁粑,边说边往房下撒。房下的人们有的拿盆,有的拿簸箕,有的拿斗笠,争先恐后向外公抛撒梁粑的方向奔去,抢的人越多,寓意主人家越兴旺。
站在房上的外公开心地笑着,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劳累大半年的成果能给别人带来一座崭新的新居,能给这么多人带来喜庆和欢乐,外公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外公深情地凝望着自己亲手做的每一根梁柱,眼中流露出的似乎是一位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了一般的幸福眼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高高在上的外公,此时的我觉得外公很崇高、很伟大。
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前,社会经济困难,大多数人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我们一家六口全靠父亲每月二三十元的微簿工资生活,日子过得艰难困苦。当年,父母在家乡建房子,木工全是外公来做的,除了做房子,还给我们家做床、衣柜、米柜、碗柜、桌椅等家俱,工钱自然是一分钱不要,还时常会拿些谷子、苞谷、菜油来接济我家。
古话说“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外公每给人家做木工活,完工时主人会送大米、猪头、大红公鸡等作为答谢,因而即使是在物资匮乏的时代,外公的生活相对来说在农村还算好的。因常常惦记外公家好吃的东西,儿时的我最喜欢跟母亲去外公家。
小时候,也许是我有些胖,外公亲昵地把我叫着“小团鱼”。那时的我特别饿肉,尤其喜爱肥肉,每到外公家,都会迫不及待地问外公要糖和肉吃。外公见到我来,总会笑呵呵地掏出平日里留着舍不得吃的水果糖和饼干给我,然后在火坑中架起小铁锅炒上一锅五花肉款待我。看着我狼吞虎咽,㖭口哒嘴的吃相,外公抚摸着我的头,慈爱地说:“小团鱼,慢慢吃,多吃些,吃得多长得快,快长快大的,将来好考大学……”。
外公性格温和、仁慈善良,一生中从未与别人发生过口角,对动物更是从未“杀过生”,他认为动物都有灵性,也是一条生命,要亲手屠宰它们,于心不忍。他做完木工活时,户主答谢送的活的大红公鸡,他得来后,自己从不屠宰,都是拿给舅舅们处理。一次,他看到有人捉了两条活的鲤鱼路过,其中一条肚子大大的是条母鱼,他觉得这两条鱼要是被人吃了,残害的不仅是两条生命,还有那条母鱼肚子里面的千万个鱼卵就是千万条生命了。外公觉得可怜,花钱把两条鱼买了,飞快地赶到河边放生。看到那两条鱼在河边挣扎几下,慢慢恢复过来,轻快地游进水中消失,外公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如释重负地从河边离去。
作为老一辈的布依族,外公不太懂汉话,他那略微带些屯堡腔的汉话说得磕磕绊绊,一点都不流利。有时,外公一个人在农村闷久了,偶尔会来到县城我家住上几天。附近的邻居们对这位不知从那里来的穿着民族服装,腰上别着长烟杆的高个老头觉得好奇,上前打招呼和询问。别人说的外公不太懂,外公说的别人更不懂,难以沟通,外公窘迫得只有嘿嘿地干笑,脸上流露出孩子似的腼腆。
1992年初冬,外公“走”了,享年85岁。那位历经清末、民国、新中国三个历史时期的沧桑洗礼,勤劳淳朴,仁慈善良,与世无争的农村老人安祥地“走”了,他到天国与外婆团聚了。那一年我18岁,在远离故乡的一座城市上师专,由于路途遥远,当时通讯、交通不便,并且正在上学,父母没有告诉我,假期回去才知道。可亲、可敬、疼我、爱我的外公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我很愧疚没有看外公最后一眼,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只能把对外公的怀念珍藏在心中。
光阴荏苒,当年那个总爱屁颠屁颠跟在外公身后嚷着要糖和肉吃的孩童,如今已是人到中年,而外公早已故去。
时光一去不复返,而外公对我那份浓浓的亲情,却已深深地镌刻于我心里,愈久弥香。
现在,我在远离故乡的一座城市上班和生活。每当返回故乡,晚上总会睡在外公做的一张老式木床上,感觉就像儿时睡在外公的怀里一样宽厚温暖。睡梦中,我有时恍惚又回到了童年,与慈祥的外公相偎围坐在外公家的火坑边,燃烧的柴火映照、温暖着外公和我,外公粗糙的双手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我半躺在外公的怀里渐渐睡去,外公用低沉的布依话在我耳朵边喃喃地说“小团鱼,好好睡吧,睡醒了,外公做好吃的五花肉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