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煤矿的童年岁月
王昌勇(布依族)
我上世纪70年代出生在贵州长顺的一个布依族山村,在我前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我排行老幺,当时父亲在县公安局工作,母亲在农村务农。那时国家还没有实行改革开放,农村还没包产到户,人们的生活较困苦。我们一家人全靠父亲每月30元的工资生活,经常是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愁下顿。为了能让家里吃上饱饭,父亲后来拖人在县里的国营煤矿给母亲找了一份临活干,负责给煤矿养猪种菜,每月工资25元,这对当时的我家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可以解决我家的温饱问题。
那时我是两岁多的幼儿,自然是要跟母亲到煤矿养猪种菜了,两个姐姐一个哥哥由于要上学,跟随父亲在县城生活。母亲一共在煤矿养了三年猪,我就在煤矿宿舍区度过了三年的童年时光。
煤矿位于穷乡僻壤的地方,距离家乡和父亲上班的县城都有几十公里路途,当时的交通落后,缺乏公路,车辆很少,偶有拉煤的货车和拖拉机才到煤矿来,人们出行几乎全部要依靠步行。当时,从煤矿宿舍区到家乡,成人要步行3个多小时的山路,到父亲上班的县城要步行5个多小时的山路。
煤矿宿舍区位于一个山窝里,跟矿井约有2公里的路途,煤矿工人们每天早出晚归,天一亮就上矿井去采煤,要到晚上才从矿井回来,在那物质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天一黑我已经上床入睡,几乎难以看到他们。煤矿宿舍区平日里除了母亲和两三个后勤人员就再没有其他人了,除了母亲,我一天到晚基本上再见不到其他人。空旷、冷寂、孤独,这成了煤矿宿舍区在我童年中的记忆,永远无法抹去。
我和母亲的住所是1间低矮的小瓦房。每天,母亲要忙她喂猪种菜的活,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一个人自顾自地发呆,打发无聊的时光。住所距离煤矿的养猪场有约100米的距离,况且养猪场臭气熏天,母亲不让我去那里。那时的养猪还是采用原始的熟食喂法,耗工费时,不像现在用厂家生产的现成的猪饲料生喂,轻松省事。母亲每天一大早都要去周围坡边地头去割猪草、猪菜,一背兜一背兜地背回来,用刀剁细后再搅拌上老糠、苞谷面等,放到煤灶上的大锅里去煮成熟的猪食,再拿去喂猪。10多头猪每天要喂2次,母亲还要挖地种菜,浇粪施肥,母亲的活很繁重,根本无暇照料我。只有晚上,母亲忙完活后,我才能好好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那温馨亲切的母爱。
我在煤矿那三年,除了我,没有其他职工家属小孩到矿上来。所以,幼儿的我没有邻居,没有伙伴,除了母亲,没有人跟我说话,没有人跟我玩,更没有人抱我、亲我。母亲去忙她的活的时候,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我走路摔倒了都没办法撒娇大哭,那怕摔倒的那一瞬间无比的疼痛与恐慌,我知道,我哭破嗓子也没有人理我,我只能独自抽泣几声然后自己慢慢爬起来。我饿了只有去找屋里剩下的一点残羹冷炙和铲一点锅底里剩下的锅巴充饥。我困了没有人抱我上床给我脱衣服盖被子,我只有随意找块草地躺下就睡。我的童年是如此的凄惨。当时的我根本无法想像现在城里的小朋友会像“小皇帝”一样,身边围满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享受着他们百般的呵护和宠爱。单调、枯燥、乏味、孤独、寂寞成了我在煤矿童年生活的全部。
这段童年生活的经历在我脑海里打下了深深的铬印,对我性格的形成产生了极大影响。后来,我一直不爱说话,性格比较内向,腼腆,孤僻。
我虽在煤矿呆了三年,但煤矿矿井是啥样的却从没见过。有一次,百无聊赖的我顺着一条大路瞎走,走着走着,感觉前方传来了汽车、拖拉机的马达声,人群劳作的嘈杂声,还有一些机器的轰鸣声,我想前方应该就是煤矿矿井了。就在此时,路边一个木棚子里钻出一位守卡的大叔,指着我大吼:“那里来的小屁孩,这是煤矿矿井重地,闲人不得入内,快滚回去……”,大叔凶神恶煞的样子把我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从此,我再也不敢往那个方向去了。
一天,孤独难耐的我好奇地又去探究煤矿宿舍区外面的世界,我一路懵懂地乱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夜幕降临,天下起了小雨,天气变得寒冷起来,阴森恐怖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却能清楚地看到周边山上有一闪一闪燃烧的鬼火(磷火),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更让我毛骨悚然。我怕被“鬼”发现,心中万分害怕,却不敢哭出声音,冰冷的雨点把我的衣服全部淋湿,凄风冷雨无情地摧残着我弱小的身体和心灵。我一个三岁小孩,在这死寂的黑夜中,承受着疲乏、冰冷、饥饿、恐怖的煎熬,虚弱无力、饥寒交迫、惊恐万分的我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无助可怜。后来,不知道是累昏、饿昏、还是吓昏的,我竟然在路边昏迷过去了,昏迷中,我甚至感到了死神的召唤。
万幸的是,我没有成为卖火柴的小女孩。后来,幸亏那晚有一辆拉煤的拖拉机路过,司机大叔在车灯照耀下看到荒郊野外的路边有一小个身影,好奇心驱使他停车下来察看,发现了我。大叔把我送到煤矿上寻访,才把我送回母亲身边,让我捡回了一条小命。此时,忧心如焚的母亲为找我已经急疯了,她已经把宿舍区周围的山坡树林来回找了两遍,都没有发现我,会不会被蛇咬、病狗咬,被牛马踩踏,或者失足掉进河沟里了……对我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危险和不测的最坏预料都已经在母亲的大脑中一一闪过。
见到母亲时,昏迷的我半醒过来,看到母亲又气又急的样子,生怕母亲打我,我有气无力地哀求母亲:“娘,不要打我,我今后再也不乱走了……”,由气转悲的母亲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母子相拥而泣,抱头痛哭。那晚开始,我一直持续发高烧昏迷,连续在床上躺了五天,每天煤矿的医生来给我打针退烧,最后才慢慢好转过来。
为了调节煤矿工人单调和枯燥乏味的生活,煤矿每年会请县电影院到宿舍区来给工人们放几次露天电影,这是煤矿宿舍区一年中最执闹的时候。在那个年代,除了县城,在其他地方放电影可是难得一见的,周边一些村寨的乡亲们都闻讯而来,男女老少打着电筒和火把赶来观看,最远的要走1个多小时山路,但人们都丝毫感觉不到疲倦,个个兴致勃勃聚集在煤矿宿舍楼前的广场上,矿工们坐着凳子,乡亲们席地而坐,大家怀着激动的心情期待着电影的上演。
孤独寂寞的日子里,感受看电影那种热闹的气氛,是我最兴奋的事情。知道有电影看,我欢呼雀跃,连晚饭不吃就迫不及待地带上自己的小凳子早早地赶到广场中央去码好位置,伸长脖子,专心致志地注视着电影的大白幕布。当时放的影片大多是黑白影片,彩色的不多,我虽然看不懂,但同样看得聚精会神。那流动美妙的画面影像,那悦耳动听的声音深深地吸引着我,电影使我看到了闭塞的山窝外的另一个世界,看到了人生除了孤独寂寞外还存在的美好,打开了我窥视山外世界的那扇心窗,让我在童年的睡梦中去幻想人生的另一个美好世界。电影结束,我仍恋恋不舍,久久不愿离去……
如今,露天电影已经离我们远去,我们身处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每天要浏览的东西目不暇接,条件好了,但人的时间却少了,我现在几年都难看一场电影了。但儿时对露天电影那份狂热的期盼,那观影的热闹场景,却深深留存在记忆中,回味起来依然那么美好。
在那段单调乏味的童年时光中,我没有儿童图书、玩具和儿童车。我唯一可以玩的就是门口的那堆泥巴,沙子,门前的那堆泥沙我每天要在上面摸爬打滚不知多少遍。家里有一面圆镜子,约有菜盘子般大小,镜子背部框有一张背景画,画中有一个圆形玻璃金鱼缸,里面有1条鲜红的金鱼,两根青绿的水草,非常美丽。这成了我唯一可以看的儿童图画,我呆呆地看,痴痴地想,幻想金鱼能够从鱼缸跳出来跟我玩。但金鱼被囚禁在那个玻璃鱼缸里,永远不可能出来,金鱼是孤独悲惨的,而当时的我何尝不像这条金鱼一样孤独悲惨呢?金鱼被囚禁在那个玻璃鱼缸内,而我被封闭在那几乎与世隔绝的山窝里面,跟囚禁没有多大分别。
那个年代人们要擦鼻涕口水,没有现在的餐巾纸、湿巾,要讲究一些就用一张四方形的小手绢。当时,家中有一张白色的手绢,上面没有任何图画,但对我来说是如获至宝。因为看过了电影,我便异想天开地把手绢当作电影来看,我用两根小竹枝插上沙堆上,用棉线捆住手绢两个上角系在竹枝上,自欺欺人地把那叫住“看电影”,挂起的白色手绢在我眼中就像那放电影的白色幕布一样,我呆坐在泥地上,几个小时死死地盯着那无声无影的“小电影”看,在内心虚幻各种电影的场景,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
在县城工作的父亲一直很忙,下班后还要照管三个姐姐哥哥的生活起居,一年中难有时间来煤矿看母亲和我。有一次,父亲给我带了一个玩具——一只小跳跳青蛙,青蛙右腹部上有一个旋扭,把旋扭扭到底,青蛙在地下会重复机械性的蛙跳的动作,只要发条没有释放完,青蛙蛙跳就会持续下去,直至停止。这是我平生见到过最好玩的东西,我兴奋得好几晚睡不着觉,睡觉时都用手紧紧把它握在胸前,生怕它会跑掉。这也是我在煤矿岁月中唯一的玩具。
当时,父亲由于有工作,母亲也从农村出来了,我家成了“干居民”,买米是凭购粮证和粮票供应。母亲虽然在煤矿干活,但不是煤矿职工,娘儿俩没在煤矿食堂吃饭,生活自理。那时的粮食供应很紧张,必须搭配有一半的苞谷、一半的大米,所以平日里少不了吃苞谷饭。我总觉得吃苞谷饭难以下咽,有时竟赌气不吃,而母亲只有忍下心来,狠抽我屁股,把我打得哭爹叫娘,逼迫我强吃下去,我一边吃一边哭,滚烫的泪水漱漱地流进碗中,把饭也浸湿,吃到嘴里,是一种酸咸苦涩的味道,看着泪流满面吃饭的我,母亲的泪水也同样在心中默默地流淌……
只有等到节日,我才能盼来久违的一顿净白米饭,现在回味起来,那时的白米饭真是香到无法用语言形容,不用菜下,只吃光饭都是香喷喷的。现在无论多贵的大米,都吃不出当年的那种香味。平时的我很难吃上糖、鸡蛋这样的“奢侈品”,吃肉是妄想,牛奶的就更没有听说过。
因为那时油水少,对肉的渴望自然是日思夜想、垂涎三尺般的强烈。而要吃肉只有等到煤矿杀猪了,煤矿大约两个月左右要杀一次猪,食堂做好后,会叫母亲来打一碗肉走,我就可以一饱口福了。在煤矿的三年时光中,如果说看电影是让我最兴奋的事情,那能吃上肉则是我最幸福的事情了。杀猪时猪拼命挣扎迸发出的痛苦惨叫声成为我最希望听到的“美妙音乐”,我知道,当这种“音乐”响起,我就可以有肉吃了。而每次母亲把肉端来,总是叫我多吃肉,她只夹白菜吃,看到我吃得油口油嘴、心满意足的模样,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欣慰的微笑,等到我完全吃饱时,肉也基本没有了。
每到过年时,父亲会从县城步行到煤矿接我们母子返回家乡过年,此前,姐姐哥哥们已经先回家乡了。从煤矿到家乡的三十里山路,父母不光要牵我,还要拿大包小包的东西,除第一年父母还不时背我走段路程外,第二年开始就基本上是我一个人独立走完四个多小时的山路了。
5岁那年,由于工作忙,父亲在大年三十那天才一大早从县城赶来煤矿,接母亲和我回家乡过年,父亲赶到煤矿才歇了一口气,接着我们一家又匆忙步行赶回家乡。路途中,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越下越大,越积越深,道路湿滑难行,我们一家在冰天雪地里艰难行进,我几乎是三步一打滑,五步一跟斗,摔倒了父亲就连拖带扯把我拉起来,连吼带骇地催我上路,5岁的我一路走得脚酸腿痛,哭哭啼啼。那天,走了六个多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才到家中,雪水已全部浸透了鞋子袜子,衣服也被雪全部打湿。由于幼儿时双腿的过度劳损,我后来患上了关节炎和风湿病,每逢天气变化,双腿的关节炎和风湿病就会发作,疼痛难忍。
后来,父亲觉得把母亲和我两母子孤零零地晾在煤矿很可怜,加上我今后要上学,那里没有学校,得到县城上学,我5岁半时,父亲就把母亲和我接到县城,给母亲重找生计。我从此告别了生活三年的煤矿,开始了我人生的新一段童年旅程。
如今,蓦然回首,四十年过去,任时光流转,岁月更迭,在煤矿三年童年时光的画面却始终定格在我记忆的脑海里,永远无法忘掉,反而还越来越清晰。看到那些幼儿园小朋友们无忧无虑、欢乐幸福的童年生活,我无比羡慕和感慨,有时情不自禁会眼眶湿润,人仿佛穿越到过去,重回到煤矿那段苦涩而酸楚的童年时光……
童年就像是一包调味剂,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每一种滋味,都令我终生铭记。童年的经历更是人生的一笔宝贵精神财富,让我的内心世界变得多滋多彩,把我的灵魂和肉体磨砺得更加强大。当我面对孤独和寂寞时,懂得如何去自爱、自立、自强,面对痛苦和磨难时,懂得如何去迎难而上、奋力拼搏,克服人生的艰难险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