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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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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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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的鲊包

忘不了的鲊包

王昌勇(布依族)

在我10岁以前,也就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这段时期,那时我家虽然已搬进县城,但家里生活条件较差,除了过年过节,平时很难有机会能吃上肉。要想平时里吃上肉,就特别期盼母亲能带上我到家乡去走亲访友,因为在亲戚家做客时,热情好客的主人会倾其所有,把家里面珍藏的最好的好酒好肉奉上款待客人,我就可以吃上肉了,回来时往往还会带回一两个鲊包。那个用收割后的干稻草枝包着肉等美食的鲊包浓缩着一个时代的印迹,是淳朴善良、热情好客的布依族人待人接物的一种风俗礼仪,凝聚着布依族人的精神追求和民族文化。

我家世代是布依族,在父母那辈,家乡的汉族与布依族不通婚,因而父母们的亲戚自然都是布依族了。鲊包就来源于家乡布依人的走亲访友、吃酒做客中。当时的农村物资匮乏,大多数人家生活还较困苦,但他们在待客上却会倾其所有,毫不吝啬。有的人家也许贫穷得几乎什么都没有,但他们却会把仅有的无私地奉献给你,他们会毫不忧豫地把家里养的唯一的一只鸡杀来招待你,把家里仅剩下的一碗大米煮给你吃,把最后一个鸡蛋打给你吃,他们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勒紧裤腰带“忍口待客”,唯恐招待不周,想方设法要让客人吃饱喝足,绝不会叫来的客人失望而回,这就是家乡布依人的本性。

儿时跟随母亲到家乡周边的村寨去做客,切身地体验了布依人“一家来客满寨亲”的热情好客。甭管是哪一家来了客人,都是整个家族,整个寨子的客人,家族,寨邻都会过来盛情邀请客人到他家去做客。好几次,母亲和我在东家刚放下碗,就会被西家连拖带架地拉到家中继续款待,一天要连续吃五六家。他们来邀请客人时没有半点的虚情假意,语言是那么的诚恳,动作是那么的热情,对客人拼命拉着、推着、挽着,目光中满是期待和真诚,唯恐客人不去。有时客人由于各种原因实在不能应邀赴席,他们会难过得流下热泪。如果客人由于时间有限,实在不能一一上门做客,没有去到的人家同样要向客人表达他们的深情厚谊,他们会把自家的大碗大碗的肉食好菜用圆形的竹簸箕端到客人所在的人家来共同接待客人,这种作陪方式叫“陪客”。母亲就曾经带我体验过多次“陪客”接待的待遇,一时间,好几家人的美味佳肴把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看得我直淌口水,一心只盼着快点开饭。

家乡的布依人在饭桌上非常讲究礼节,比城里人更讲礼貌,每夹一筷菜都要由主人或者年长者先打招呼:“来来来,趁热,大家夹这个菜,把这个吃了”之类的话,同桌的客人和其他人才跟着动筷,唯恐礼节不周怠慢别人,而客人也一样要彬彬有礼,怕被人笑话。有人吃饱后都要双手捧着碗筷,毕恭毕敬地跟大家说一声:“我吃饱放碗了,大家慢慢用”。而最后一个吃饱放碗的人一定会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碗筷跟大家说:“我比大家吃多了,得罪大家”之类的客气话。谦虚礼让历来都是布依族优良的传统美德。“仓廩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话一定正确吗?春秋时期管仲说的这话真的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吗?我不这样认为,老百姓常说的“越有越抠”何尝没有道理。当时,我家乡的那些布依人,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要远比城里差,但在为人处世上他们却远比城里人更真诚,更善良,更大方,更讲究礼节。相反,物质生活条件更丰富的城里人在为人处世上却相对比较势利,吝啬,抠门,缺规少礼。

布依族是喜好酒的民族,更是能歌善歌的民族,无酒不成席,有酒必有歌。不管来的是男宾还是女宾,客人来了都要用自家最好的好酒好肉款待。酒席上,吃着大片的腊肉,喝着香醇的米酒,一边吃一边唱着布依酒歌,以歌会友,以歌传情。主人通过喝酒歌来表达对客人的欢迎和敬意,客人通过喝酒歌来表达对主人的感激和祝福,大家在对歌中你出我对,我问你答,接不上歌的要罚酒。大家以唱歌来表达对彼此的关爱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有以唱歌来诉说自己不幸和悲苦的。歌声悠扬婉转,质朴感人,唱到高兴处开怀大笑,唱到悲伤处潸然落泪。嘹亮悦耳的歌声响彻整个山寨,打破了古老山寨平日里的沉寂,使古老的布依山寨瞬间变得鲜活热闹起来,充满着生机和活力。

当时,她们都是用布依族语言来唱的歌,可惜那时的我少不更事,竟认为布依话土得掉渣,不屑学习,所以布依话除了吃饭和骂人的那几句外,其他的我基本不懂。不光自己不屑,我还认为母亲在县城说布依话会让别人瞧不起,叫母亲在县城不要再说布依话了,怕被别人说是土包子,没文化。

什么叫文化?文化的标准是什么?是上过学,能识字吗?当时那些普通的布依族妇女没有文化吗?现在,我认真理智地反思这个问题,她们尽管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但她们却能把对生产生活的热爱,对亲人朋友的深情厚谊寄托在歌声中,以歌明理,以歌代言,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真心实意,真实自然。她们唱歌无现成的歌词,完全是内心情感的即兴之作,是自己真实生活的表达,无半点娇情做作,而且要在对歌中做到你出我对,我问你答,这不是高智商吗?她们没文化吗?当时年幼无知的我认为她们没有文化,但现在,我不这样认为,相反,我认为她们太有文化,太有才了。

可惜当时的我对她们唱的歌大多听不懂也不想听,总觉得她们啰哩啰嗦,婆婆妈妈,吃饭就吃饭嘛,还唱什么歌?趁大人们唱歌的时候,我双眼紧紧盯着自己最爱吃的扣肉、鸡蛋卷,一筷接一筷地把它们夹到自己碗中,大快朵颐。看着我贪吃的馋样,母亲怕我在别人面前丢人现眼,但在众人面前又不好意思训斥我,只能用目光狠狠地瞪我,看到母亲生气的目光,我稍有收敛,但当母亲跟别人对起歌来不暇顾及我时,我又故伎重演起来。

酒足饭饱了,歌唱完了,情感交流完了,主人的情谊还意犹未尽,桌上剩下的七盘八碗的美食主人绝不会留下独自享用,而是会全部慷慨地赠送给来客,吃不了还要兜着走。那时塑料袋还没有盛行,主人会用收割后晾干的干净的稻草枝编成一个个椭圆形如橄榄球形状般的稻草包,把剩下的七盘八碗的腊肉、香肠、腌猪肝、肉圆子、鸡蛋卷、血豆腐、油榨三角豆腐、四方豆腐等美味佳肴放进稻草包里包好,名为“鲊包”,来的每位客人至少要有一个胀鼓鼓的鲊包带回去。一个鲊包就代表着主人的一份浓浓的情谊,每个鲊包中包着的肉食美味至少有一斤多,那用稻草包着的鲊包生态环保,残留的稻草的清香味混杂在包里的肉食美味中,香味四溢,沁人肺腑,闻着都令人垂涎三尺,不能自拔。每次随母亲到亲戚家做客,当席散时拿到那胀鼓鼓的鲊包时,我都兴奋异常,满心欢喜地争着抢着帮母亲去提那装鲊包的提篮或布袋,生怕别人跟我抢似的。

后来,上学了,没有时间跟随母亲到乡间去走亲访友、吃酒做客了,只有寄希望于母亲做客回来时能带回一两个鲊包来解馋。母亲临行前,我总要再三提醒母亲:“娘,你吃酒回来,记得给我带鲊包啊!”,母亲总是微笑着安慰我:“娘记住了,少不了你的鲊包就是,你还是认真读好你的书吧!”母亲每次到家乡吃酒做客回来,我总要第一时间去翻母亲的提篮,看到提篮中躺着有那胀鼓鼓的鲊包就会喜笑颜开,因为我又能吃上牵肠挂肚的肉了。

一次,母亲从乡下做客回来,带来一个大大的鲊包,那段时间,我们家好久没有肉吃了,这个鲊包自然是那天晚饭的大餐了。由于好久没有开荤了,哥哥和我对鲊包里的美食早就垂涎欲滴了,趁着家人不在家中,哥哥和我迫不及待地去争抢着要打开那个鲊包,谁都要想先尝两口。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哥哥和我争抢鲊包时,一只不知从那里来的黑狗,鼻子竟出奇地灵敏,远远地就嗅到了肉香的气味,寻味而来,偷偷溜进我家,觊觎在一旁,“寻机作案”。我和哥哥在抢夺鲊包过程中,一不小心,鲊包不慎跌落到地下,眼疾嘴快的黑狗一下子蹿过来,叼起鲊包一溜烟跑出门去。我和哥哥瞬间傻眼了,大呼小叫地冲出门去追黑狗,黑狗奔跑途中,鲊包中的肉、香肠、血豆腐等也一路撤落在脏兮兮的泥泞路面上。我和哥哥怒火中烧,穷追不舍,后来,黑狗跑到一个垃圾池边停了下来,想享用鲊包中的剩下的食物。我和哥哥赶到后,一肚子的火没处撒,抓起地上的几截碎砖头狠狠地向黑狗砸去,黑狗痛得汪汪地惨叫几声,丢下鲊包,一瘸一拐地逃命去了。我和哥哥心痛地看着那个已经被黑狗糟蹋了的鲊包,要到口边的肉居然鸡飞蛋打了,我和哥哥难过地流下了泪水。

回到家,还有更凄惨的事情等着我和哥哥,本来,全家人都期待今晚的美餐,由于我和哥哥的馋嘴和贪吃,把今晚“煮熟的鸭子”弄飞了,全家人在惋惜之余少不了对我和哥哥一番声讨。尤其是两个姐姐,更是煽风点火,一个劲地怂恿父亲打我和哥哥。本来就脾气暴躁的父亲听了后更是火上浇油,怒不可遏起扬起大巴掌,劈头盖脸地朝着我和哥哥狠狠地扇来,打得我和哥哥嗷嗷惨叫,喊妈叫娘。两个姐姐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笑着。

后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塑料袋的普及,家乡的布依人在走亲访友、吃酒做客中产生的鲊包不再用稻草包了,改用塑料袋替代,味道也没有以前的好吃了。再后来,人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肉不再是人们的稀罕之物了,在走亲访友中,主宾双方都不再赠送和接受鲊包了,塑料袋的鲊包也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更让我感到惶恐和不安的是,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布依族的的生活方式在不断地改变,布依族原来独特浓郁的民族文化和传统风俗在慢慢地被同化、稀释、消溶,甚至马上就要消失了。除了极少的老一辈,现在的布依族不会唱布依族歌了,甚至都不会说布依话了,民族语言已经消失饴尽了,这是文化的的悲衷,更是民族的悲衷,如果整个世界只有一种语言,只有一种声音,那将会是很可悲和可怕的事情……

现在,我在远离故乡的一座城市生存。每年我偶尔几次回到故乡周边的布依族村寨去走亲访友,寨子里,二三层的水泥房子代替了原来低矮的木房子,平整宽阔的水泥路代替了原来泥泞和满是牛粪的小路,许多人家都买了汽车,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多。儿时听到的布依话已经完全消失,被汉话所取代了。再也听不到原来那响彻山寨、情深义重的布依酒歌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电视手机上的现代音乐。再也看不到儿时我渴望的鲊包的身影了,似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但布依人那种与生俱来的淳朴善良、热情好客的基因依然在他们的血液中流淌。

       而儿时那魂牵梦萦的鲊包已经化为我心中浓浓的乡愁,珍藏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追随着我孤独的灵魂和肉体,浪迹于异乡的土地上,成为温暖我心灵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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