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夜郎的声音
王昌勇(布依族)
夜郎古国是中国历史上神秘的三大古国(楼兰古国、大理古国、夜郎古国)之一,这个二千多年来人们不甚了解的神密国度,一直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研究的对象。对于夜郎国,千百年来,人们只有一个粗略的概念,只知道它在贵州境内,但它的故都究竟在何处?那里有它故都的遗迹?一直是个未解之迷,多年来,贵州省内各地多有争议。带着这样疑问,“五一”假期,我专程到我的故乡贵州省长顺县广顺镇去探寻它的踪迹。
长顺县广顺镇,黔中名镇,贵州八大古镇之一,历史悠久。在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留下了厚重而独具区域特色的历史文化,诸如夜郎文化、土司文化、佛教文化、屯堡文化等,都是这块土地上璀璨斑斓、厚重多姿的文化精髓。早在远古旧石器时代,广顺就已经有人类居住,是黔中地区最早有人类活动的唯一之地。神秘久远的金竹夜郎,传承395年的金筑大土司,跨越明、清及民国的广顺州府,富甲一方的黔中粮仓,独具特色的雕刻艺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无不留下深深的历史烙印。明、清以来,诸多史料和古夜郎土城墙、夜郎四世祖金庸墓、金氏族谱和古夜郎金玺等出土文物都有力地证明广顺这里就是夜郎古国的中心,夜郎古国都城所在地。多年来,长顺县一直都把“夜郎故地、杜鹃之乡”“金筑夜郎、吉祥长顺”作为自己的宣传词。
我的家乡在距离广顺镇政府驻地不过8公里的一个布依族山寨,如果是直线距离,不超过4公里,以前属于马路乡,后合并乡镇,并入广顺镇,我现在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广顺子民,广顺既然是夜郎故地,那我自然是夜郎子民的后裔了。从生育我的家乡到我长期成长生活的长顺县城,广顺是必经之地,但除了平时回家乡来回经过广顺外,广顺与我的交集并不多。后来,我离开了长顺县,到一个较远的城市都匀工作和生活,广顺与我的交集就更少了。多少次,我来来回回从广顺街上匆匆而过,却对古老而神奇的古夜郎文明熟视无睹,不曾停下脚步来瞻仰膜拜夜郎祖先曾经创造过的文明,这也算是我的不孝与忤逆了。作为夜郎子民的后裔,这次,我终于下定决心,一定要来广顺寻访夜郎祖先的踪迹,并向祖先谢罪,祈求祖先的宽恕与谅解。
我的向导和解说是我的堂哥,他是广顺第一小学的一名教师,在广顺街上生活了三十多年,对广顺的一草一木,一丝半点的发展变化是稔熟于心,找他作我的向导和解说是再好不过了。当天中午,在堂哥家用过午饭,我和堂哥便出发了,一出门来,阳光暴晒,天气酷热,今年五月初的气温是历史上最热的,气温高达到30多度,但比气温更热的是我那颗迫切期望探寻夜郎遗址的怦怦跳动的心脏。堂哥带我往西方的一条公路才走了五分钟,便走出了镇上,来到公路边一座不高的土坡——旧场坡下。堂哥正要引我上坡,迎面走来堂哥的一个熟人,与堂哥打起招呼来。那熟人问堂哥:“王老师,这大热天的,你们上坡去干什么?”堂哥灰谐地回答:“我要去坡上找宝贝。”熟人说:“人家来挖宝贝的来了多少批了,那还有宝贝剩到你啊!”从二人轻松随意的对话不难看出,广顺的历史文物重多,早已声名远播了,所以才招来大批的盗墓贼,更让我预感到今天此行将会有大的收获。上到坡上三十多米处,土坡原来曾经被开挖种地,后又被抛荒,坡上除了荒草,不见一根树木,坡上遍布坟墓,由于年代久远,许多坟已经和土堆一样,看不出坟墓的痕迹了。堂哥说这片区域的古墓众多,有明朝、清朝的,还有西汉时期的,时间越久的古墓它里面的文物就越值钱,所以这些古墓一直是盗墓贼疯狂盗猎的对象。其中一个直径约5米,上面长满蕨草的大坟在蓝天白云下尤为醒目,坟前青石墓碑上赫然镌刻着“金筑夜郎候四世祖讳金庸墓”十二个大字,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因原墓已经被盗多次,损毁严重,眼前见到的墓是夜郎候金氏后裔在1985年维修和新立的墓碑了。一出门便看见了这一夜郎国的有力证据,我心中窃喜,看来今天这趟访古之旅真是不虚此行啊,对接下来的行程更是充满期待。堂哥指着我们所在土坡隔公路对面的一列山脉说:“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对面夜合山上的夜郎古都遗址——金家屯。”
下了旧场坡,穿过公路,我们便向夜合山进发了。夜合山是位于广顺西北的一列山脉,山不高,目测垂直高度不超过100米。山上原来人们耕种的土地已经抛荒,由于长期没有人行走,山间杂草丛生,荆棘密布,芒刺缠绕,根本无路可循。我和堂哥一边小心探路,一边艰难前行,沿途的芭茅林和刺篷丛危机四伏,经过时一不小心便会在手臂上,脖子上,脸上划出一道刺痕,火辣辣的痛,我的右脖子处还被挂刺划出几点血迹。这种炎热天气还有最大的危险,就是怕遇上毒蛇,好在我们一路上没有遇上。但路途愈是艰难,愈是对前方的探古充满期待。大约艰难前行半个小时,我们终于攀登到半山的平地处。此处高于山脚约60米,在山下看夜合山,觉得并不大。没想到半山平台处竟是一个大坝子,南北宽约一公里,东西绵延长约6公里。山间尽是松树林和芭茅丛,由于天气闷热高温,林中的鸟儿都懒得鸣叫,躲藏起来休息了。
行进间,忽然看到前方在树枝和竹子的遮掩下,地面上有一个宽高约三米的漏斗型地下洞穴,堂哥说:“这个地下洞穴叫金竹坑,传说以前有棵大金竹,有一个神奇的传说叫”金竹绕朝”,说的是金竹坑那棵大金竹的故事。竹王的儿子竹娃成亲后,想到没有文化,将来如何继承王位,于是到京城读书。到京城读书,心里又思恋自己漂亮的妻子。大金竹知道竹娃的心事,托梦给竹娃说,我每天晚上把你从京城弹射回家,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把你弹射去京城。竹娃很高兴,约定从第二天晚上就这样办。这样竹娃每晚都可以和妻子在一起,家里没有人知道。时间一久,妻子的肚皮大起来了。婆婆发现后,问媳妇是怎么会事?媳妇当初不敢讲,被婆婆逼得无奈,只有把真相讲给婆婆听。婆婆听了,认为是媳妇编造骗人,骂她不正派愉汉子。媳妇气得没法,一天晚上媳妇把竹娃的一只靴子藏起来,等竹娃睡熟后又用布赶制一只靴子,已到天明靴子未制好。竹娃问妻子为什么要赶制布靴,妻子哄说,我发现你的一只靴子不见,才给你赶制。太阳已出来,竹娃用手一指太阳落了下去,连续三次,太阳三落三出。布靴赶制好,竹娃穿上赶到京城,老师问怎么会迟到。竹娃讲得吞吞吐吐,又加上天突然下雨,脚上的布靴脱蜡变色,老师向皇帝告状,说竹娃有欺君之罪,将来必是反贼。皇帝下令把竹娃杀掉。被杀之前竹娃对自己的书童说,在他死后把心脏带回家去,用罐子装好,红布盖封,七七四十九天打开,我会变成人身活回来复仇。书童照竹娃的交代办了。竹娃的妻子等得太焦急了,恨不得早一天见面,到四十八天,妻子认为差一天没什么关系,于是把罐子揭开,竹娃没有变成人身,只见罐内一窝大黄蜂,从罐中飞去京城,飞进皇宫见人就叮,叮死了皇宫内的半城人,连皇帝差点都要被叮,太监赶紧抱被子把皇帝包住。同时,金竹林的金竹一夜之间全部破裂,从里面钻出成千上万未成型的兵马(马蜂),并很快死去。”这个传说在广顺及邻近的安顺、平坝、紫云、惠水等几个县市广为流传,可见广顺的夜郎文化源远流长,深入人心。
离开金竹坑,再往前行,一路上只有荒坡野岭,寂静万分的山野。这就是夜郎故都?这里除了松树林、芭茅丛、刺篷窝外什么也没有啊!历尽艰辛却无收获,我不禁失望起来。正万分沮丧时,只听堂哥说:“看,古城墙!”这一声不大话语,却犹如一声惊雷,把原本垂头丧气的我震醒过来。我马上精神百倍地顺着堂哥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在我面前几棵松树下,一堵一米多高10多米长的黄土堆横亘在面前。尽管历经2100多年岁月的洗礼,长年日晒雨淋的侵蚀,己经残破毁坏了,但明显的人工痕迹还依稀可辨,这完全是由黄土夯实垒砌起来的古城。那些昔日的土城墙就样静静地伫立在在松林中,几乎与脚下的土地溶为一体了,不留意看,可能会认为就是堆泥土。在堂哥的指引下,我们一路上又接二连三地发现了多处残存的土城墙,它们就广泛分布在这个半山大坝子里,有某段古夜郎土城墙清晰可见有100多米长,2米多高的土城墙。据考证,夜合山古城墙及附近的设施占地约5平方公里,古城墙厚宽3-4米,最高5米左右,残存的的总长度约有5公里。占地约5平方公里的区域,至少应该是万人以上的城池了,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古夜郎故都,古夜郎政治和军事活动中心。面对这些遗存的土墙头,我在追慕之余更多的是惋惜,许多古老的文明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中。土城墙当时完好时是什么样?城里人们的生活是什么样?我无法看到当时的原貌,也无法得知他们当时的生活。
我和堂哥有些累了,便背靠松树坐下来休息,借此,我也梳理一下我对古夜郎历史残缺零乱的思绪。尽管我在大学是学习历史专业的,但在浩瀚如宇宙的历史面前,我不过是一名幼稚无知的三岁小孩。多年以来,神秘久远的古夜郎厚重的历史烟云始终遮闭着我的双眼,让我深陷于古夜郎历史的黑洞中不能自拔,我迷失在神秘的古夜郎的时空隧道中,无法穿越,也无法静止。远古与现实,传说与历史,真实与虚幻的古夜郎让我一度如同乘座飞机穿行于云层中的浓云密雾中一般,不知位置,不明方向,却还要一味向前。但今天,此刻我仿佛已经走进历史的深处,触摸了到历史的脉博,窥见了某些真相,多年来一直蛰伏在我的心中古夜郎的梦似乎就要寻找到答案了。
恍然间,有劲风刮过,这难得的凉快的风在闷热的空气中吹过,让人心旷神怡。风刮过松林,激起松涛阵阵,那呜呜号叫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某种奇妙的声音,我坚耳倾听,仿佛听到了来自这片土地的声音,那是来自远古历史的声音,那是古夜郎的声音!那声音在向我娓娓道来古夜郎神秘久远的历史……
清朝著名学者、《聊斋志异》评论家但明伦在编纂《广顺州志》时载:战国时,广顺为夜郎国。《贵州古代史》考定:原安顺县及今长顺县广顺镇一带,是夜郎国的政治中心夜郎邑的所在。夜郎王在汉朝已灭,其后人还继之私称“夜郎金竹王”在一方,至唐玄宗时才不准称王,但其后人又自称“金竹夜郎候”雄居一方,一直至元代。按《金氏家谱》记载,广顺一带金氏系夜郎侯的后裔,其尊称夜郎候多同为“汉始祖”。就是这位夜郎候多同,让原本默默无闻的夜郎一下子在中国历史上声名鹊起,闻名于世。夜郎候多同是不幸的,他在位时遇到了中国历史上最雄才大略的四大帝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之一的汉武帝刘彻,在颁行推恩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西汉国力空前强盛,刘彻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力开疆拓土的皇帝。刘彻北破匈奴直抵阴山。西北张骞通西域,置河西四郡有河西走廊及湟水流域。东北置乐浪等朝鲜四郡。西南置西南夷七郡。东南抚东越。南灭南越。设珠崖郡于海南岛。刘彻通过卓绝的文治武功,使西汉帝国共开拓疆士面积198万平方公里。气吞山河的刘彻并没有停下扩张的步伐,为探寻由长安到古印度的通道,建元六年(前135年),刘彻派使节唐蒙到西南招抚滇国和夜郎国,典故出“夜郎自大”这个成语。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夜郎国之所以家喻户晓与“夜郎自大”的成语有关,“夜郎自大”就成了人们讥讽妄自尊大者的典故。
但要追本溯源,“汉孰与我大”先出于滇王之口,专利应属滇王、滇人,但世人却将“汉孰与我大”这口黑锅甩给夜郎候、黔人。不曾想,这口黑锅夜郎候、黔人一背便背了2150多年,早已根生蒂固,没必要再为夜郎候多同洗刷冤情,更无将夜郎自大改为“滇王自大”的必要。“汉孰与我大”的问题,反映了夜郎候多同在当时封闭偏远的环境中,目力有限,的确不了解外面世界的现实,在知道汉朝的强大与文明后,他愿意归属汉朝,受金印册封并派使者到京城朝贡。招抚夜郎候多同后,元光四至五年(前131年~前130年)汉在其地置数县,属键为南部都尉。汉对西南夷的经营从此开始。元光六年,汉在西南夷地区设置驿站,以便交通;同年,司马相如等又奉使宣抚。元鼎五年(前112年),武帝征南越,因夜郎等不听调遣,乃于翌年发兵平定西南夷之大半,在其地设牂牁郡(治今贵州关岭境)与夜郎等十余县,同时暂存夜郎国号,以王爵授夜郎王,诸部族豪酋亦受册封。西汉末,夜郎王兴与钩町王禹、漏卧候俞连年攻战。河平二年(前27年),牂牁太守陈立杀夜郎王兴,夜郎国从此一蹶不振,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其后人仍以“夜郎金竹王”“金竹夜郎候”的称号在漫长的历史时期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地维系着自己的统治,直至元代才完全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
夜郎国最终消失了。但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正因为“夜郎自大”,让世人了解了相对封闭偏远的贵州,坏事反而成了好事。今天,它和消失在沙漠的楼兰古国、已成为著名旅游圣地的大理古国一起,丰富绚丽了中华的民族文化,并成为中国人心里一块当仁不让的历史文化品牌。近年来,由于受各地政府借历史文化来提升地区知名度、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的战略的影响,不光贵州多个县市,甚至重庆、云南、湖南的一些县市都在争打“夜郎牌”,发展“夜郎经济”。有的县甚至提出把县名攺为“夜郎县”的提议,一时间,原本被人们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的“夜郎自大”中的"夜郎"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夜郎城”“夜郎大道”“夜郎酒店”“夜郎文化节”……无论什么事物,似乎只要沾上“夜郎”二字便会身价倍增,前途无量。
当前,各地对“夜郎牌”的争夺已经日趋激烈,对历史文化的争夺,不光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们对历史文物、历史资料、历史论点及论据的推断、演绎、阐释、证明及激烈争论,在他们身后,更多的是不少地区政治、文化、经济等利益诉求的身影。正如奥运会的申办不光是国家间体育竞技水平的较量,更多的是国家间政治、经济、外交及综合国力的搏弈。而当清洁纯正的历史源流掺杂了功利的因素,便会浑浊不堪起来。当前,我的家乡长顺县财力还较匮乏,对“夜郎牌”的宣传和打造还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另一些财大气粗的地方政府正斥巨资不遗余力通过各种方式打造自己的“夜郎文化”。我担心,在功利主义的驱使下,一些所谓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们会发出言不由衷的声音,谎言重复千遍便会成为真理。如果某一天,当整个社会都“公认”夜郎古都在其他地方而不是在广顺时,我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中,作为夜郎子民的后人,我只能仰天长叹,然后泪流满面……